知晓了一直困扰了自己多日的事实,也知晓了自己一直都在误会着他,少女不禁心生歉然,顿时极其懊恼于自己近日对他的疏离冷漠。
“抱歉……”
轻声地道出了自己的歉意,却是让少年难免惊愕地抬眼。
“抱歉,我不辨事实,便妄自对你心生怨怒。即便我仍是不能认同那一人的死,但是,我已是能够明白你的苦衷……”
突如其来的歉意使少年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就连预先计量好的事,都忘了再说下去。
讶然地愣了许久,才缓缓回过了神,即使心潮迭宕不止,面上却仍是故作淡然:“无妨,你又何必致歉。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规矩如此,不容任何逾越,你无法理解实属正常。毕竟,这寂梧山,还并没有多少人能在此久居……”
此语虽平淡,但少女却是从中品出了无边的寂寥与孤寞。看着眼前的他神色宛如云淡风轻,可又有何人知晓他倒底是独自忍受了多少?
悲恸地垂眸,目光触及了少年持于手中的墨魂箫,那支代表着他与此山同生在、与三千音魉同悲苦的信物,她终于是忍不住问出了声:“你……难道只能终身留在寂梧,再不能出一步?”
乍然被触碰到这深深掩藏于心底的念头,他不由滞在了当场,愕然地半张着口,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终身居于此,再不踏足尘世一步……
曾几何时,他是有过怨的,但不知从何处始,他已然能够淡然处之,将不切实际的想法亲手埋葬,即便望着连江之上的船流往来,也没有一丝被引动心绪的可能。
但……
不由转眼看向了床边的少女。
现如今,他却有些不知他真实的内心是作何想。偶得的与人交游似乎已是让他的心境隐然生变。只是,倒底是怎样的变化,连他自己都不太能辨清。
小室之内,少年久久无言,少女也不曾说话,静谧的气氛,笼罩一室。
许久的沉默后,少年那显得微微凝滞的眼瞳才转了转,收回了飘远的思绪。
不明白他现时的内心,又有什么妨碍?反正他终究还是寂梧的守灵人,只要他一天还在人世,这个身份便是无法消逝。知不知自己的所求都别无二致,因为这终将是一种阻碍。他注定要做那通灵者,与三千英灵一同守候,护得这决定建苍存亡的最后一道锁。
不过,得益于少女此言的契机,他终于能将自己适才打算说的话继续了下去。
“你,用墨魂箫奏曲,”少年抬了抬手中散发着隐晦光泽的墨色玉箫,示意少女看过来,“安抚了音魉的混乱,让局面重新安定了下来?”
不知他突然说这话是何意,油然而生了股隐隐的压抑,但她只得按照事实作出了回应。
见得少女微微颔首,他那幽深的眼瞳更显得如黑洞般深邃,无法让人从中寻觅得一丝一毫的心念。
“墨魂箫,并非俗物,”少年双手托举,将长箫横于身前,言语之间,忽显庄重,“它有呼唤灵体的功效,但却并不是任何吹奏者都能发挥其效用的……”
言至此,他蓦然一顿,接着又神色如常地接了下去。只是,像是刻意略过了一段:“先前你再次进入寂梧之时,你说,不能再奏出我们初见时的那曲《万物生》,可还记得?”
少女下意识地点头,可心底却是更有些了莫名的感觉。水样的眸子也像是被严冬的冰寒凝住了神光,原本所能从其中隐约觅得的情思已然不容窥见。
“那时,我说,唯有能打动寂梧的曲,才有资格入寂梧而不死,所以我将你留了下来。”
少年又停了一下,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然而,这样的神色却是转瞬即逝,丝毫捉摸不到踪迹。
“其实,这两月之中,你也奏过曲。每一次,都能引发寂梧的共鸣——能留居于此,你确实是被允许的。”
幽深的眼瞳忽然直直地对向了她,四目相对,两人久久凝望,不明其意的情绪,皆是引动在两人心间。
紧紧地盯着少女逐渐霜凝的眸,他极其冷静而平淡地缓声道:“而今夜,你再次奏出了撼动了音魉心神的曲。”
“那日我说的条件……你已然达成了……”
说完这句,他即刻便以一派漠然地态度转开了眼。可是,他却有些辨不清,胸臆间所翻涌跃动的,倒底是什么。
眼前人以这一贯如常的语气和言辞说出了这些,少女定定地站在原地。默了片刻后,却是莞尔地微微轻抿着唇:“你说这话的意思,可是在叫我走?”
话语很是轻缓淑柔,容颜上的笑意同样是清婉动人,很是温和的姿态。
此刻,若是少年再移目看去,便能发现,少女那方才还显得有些冰凝的眸光又重新恢复了温柔清漾之意,根本没有他预想中的生气或恼恨。但是,不知怎的,他却几乎是能够真真切切地察觉,少女的内心,或许与她所表露的,皆为相左。
他默了几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着数年如一日,从不曾变动过的样子:“寂梧寒凉,又无人迹,终岁绝寂森冷,实非一个适合居住的好去处。你一个女子,住在这样的地方本无助益,甚至还会招致身体虚寒,实在是不值当。既然当初的约定已成,那你便无须再受桎梏,不如还是远离此地的好。”
尽管这一番说辞很是合情合理,甚至还难得显现出甚少在他身上看到的体贴,但在少女看来,却是答非所问,没有一点用处。
“我问你,你这是希望我走?”
少女静了静,仍是笑靥轻浅地问,那样酥柔的话音,简直像是情人在耳边的呢喃。但这一遍的重复,却是明明白白地昭示了说出这话的人,心绪或许并不像是表面流露的那么好。
一语落下,小室内的气氛蓦然凝滞了下来,静默将两人围绕其中,针落可闻,连呼吸都不再辨得清。
知道她索要的答案该是什么,也知道他到底该如何答才最好。但,他却让自己的心复归玄冰般的坚寒莫摧。
从袖中取出一支青翠的竹笛,笛身圆润,质感如玉,一看便知是制笛人耗费了莫大的心血才制成的。
第一次主动地牵起她的手,将这一支竹笛轻轻地放在她的手中。然后,松开手,直视着少女秋水般的眸子,极其认真地,一字字吐出:“是,我想,你该离开寂梧了。这支笛,是我应允于你的,便当做临别之礼吧。”
感受着手心中的温润,少女面上的笑意更甚了几分。
她半眯着眸子,犹因耗损而未完全恢复血色的唇轻启:“很好,宸孤桐。”
然后,面上的一切情绪都如雪水漂洗般彻底淡去。
“既然主人发话了,那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谢谢你的笛,我很喜欢。却,又很不喜欢……”
落英般缭乱矛盾的言语一片片飘落,少年不禁恍惚。待其终于安然落地时,才发现,那个如凰少女,却是翩然消失了踪迹,唯有一缕隐约缭绕的淡香,撩拨在鼻端,扣入了心间。
保持着那最后一个动作不知持续多久,只知黯淡昏沉的天色已然大亮。
他颓然地躺下,从眼瞳空落到心底。
缓缓地阖上眼,忽而觉得无边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