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子里,一个衣衫破落的穷酸秀才正在喝着葫芦里从店家门口顺走的一壶掺水米酒,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碰!一声惊雷平地起,周围几个屋子都开始关窗户。
他只是抬眼,看看泰安山的方向,笑了一句。
“呀,要打雷了。”
说罢将酒葫芦一扔,背上那个三尺长的油布包,站起身向霓花楼方向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唱:
山雨欲来,楼高风急。金晶固命,日魂东西。
长生有药,天地同其。三亩丹田,赤龙耕藉。
乾坤在力,通透三清。不用求外,还丹收体。
.......
一边唱,他一边抬脚。只看雨中他周身滴水不进,脚下溅起的水花恍若有什么图案。
有如步步生莲。
雨中模糊不见人影,只听得远远传来:
“莫怪瑶池消息稀,只缘尘事隔天机啊。”
玄烨额头有些见汗。
他打下去二十几人了,气力也消耗了不少。他此刻正用手上的布包敲晕了最后一个对手,这人还挺难缠的,一柄长戟舞的水泼不进,他只能用先天气顶住两下,打乱了对方的阵脚,然后用剑柄敲晕了对方。
不过还好,他看了看,后面好像没人了。一个小吏看看时辰,又看看名册,大声喊着,“时辰已过,上元灯开!”
整个泰安山顶顿时亮如白昼,在视线里就有千百盏花灯亮起,美轮美奂好不胜收。这时一个全身黑衣的侍卫突然出现在玄烨身后,“恭喜玄公子拔得头筹,还请玄公子随我上山,一观登基大典。”
登基大典?我不是来看跳舞的么?玄烨忽然愣了。黑衣侍卫却没管什么,转身就向山顶走去,玄烨来不及多想,只好跟上。
云姒儿身着霓裳,头戴祭冠,脸上一层鎏火面纱,安安静静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僻静大殿内。
面前是镜子。镜子里却只有一道人影。四五年前她就是这样坐着,靠在一个温暖的怀里,等着一双温柔地手为她把头发盘起。
她还记得那支金簪,还记得母上手把手教她的帖子。
还记得父皇还在的时候每日监督她跳的祭舞,还会时常抱着她,抚摸那柄青光闪耀的宽剑。
凉凉的,很舒服。
直到四年前。先皇病逝,云贵妃悲伤过度,三日后郁结成疾,亦病逝。
泰安一片混乱,权臣都不想放过这个年幼的名义上的‘王储’,都做着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美梦。那时候她每日惶惶不已,她感觉那些平常谦恭行礼的大臣如今的眼神都仿佛是要吃人一样。
直到‘西域侯’发兵一万围城,在其他诸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幽就领着三千铁骑踏遍了泰安的街道。
云姒儿很开心,她还依稀记得这个小时候给她变戏法的哥哥,西域铁骑冲开北朝殿的门的时候她还很开心地向着领头的那个人跑去。
她以为她还能挂在那个手臂上晃来晃去,还能听她的幽哥哥讲西行志那些趣事。
直到那个人下马,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
她不解地望着他,她以为这座城市里终于又有她的亲人了,她以为她能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可实际上,这不过是又一场噩梦。
那个人折磨了她四年。每一寸经脉都是他亲手震断的。
他割开她的手腕,用她的血脉修行。
他捧着她的脸,用最温柔地语调不停不停,千百次地重复。
你是个贱人。你该死。
你不是爱跳舞吗?去青楼里面跳吧。
四年以后,那支父皇让你跳了一辈子的舞,你要好好跳。
跳完你就去死吧。
她尝试过出逃,可是这座楼就像一张大网,网的她连挣扎都显得无力。
她尝试过自尽,但每次醒来都能看见翠儿巧笑嫣然的脸,“姑娘,小心身子。”
她终于明白了。
她的命不是她自己的。
是那个人的。
那个人说跳完这支舞她就可以去见母后了。
他说他不会骗我。
她古井无波的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涟漪。
那个少年。
他会来看这支舞吗?
徒添伤感。
她眼眸中的光慢慢黯淡下去。
南边。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村庄。这个村庄世代务农,唯一称道的就是一口正宗的荔枝春,家家户户都会酿,时不时有外地人过来采买一些,当地人也会好客地多送几坛。这村里唯一有点书卷气的,就是村头那间小书塾,还有一个半老的学究。据说这村其实还出过状元,可是也没什么后文,村里人都觉得多半是在泰安当大官去了,也就没太在意。
村头那个学究每年会教村里的娃子念书,和村民换的几串铜钱,讨个生活。村民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倒也乐得资助他一些柴米油盐鸡鸭鱼肉,毕竟都是一个村的。还有好事的媒婆说要给他讨个媳妇传宗接代,他也没回复,只是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出去。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人提这事了。
这老学究还有个书童,据学究说是捡来的,小时候总喜欢抱着个比他自己还长,大概三尺余的油布包,村里的大人偶尔逗他,说要抢他的油布包,他总是‘哇’
就哭出来,惹得周围的大人大笑。不过小孩子也好哄,给他两碗甜酒就乐呵呵地蹦跳,从没计较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眨眼书童头发都束起来了。老学究的腰也一天天弯了下去,出门也少了。这不前几日,他还指使着已经长成少年的书童出趟远门,村里的人问起来只说是去泰安取样东西。
村里人都笑,你在泰安还能有啥?那可是富贵人家待的地方!这老家伙又吹牛了。
学究也不反驳,只是微微一笑,继续低头抿着杯子里的荔枝春。
抿着抿着,怎么就咸了呢?
玄烨觉得这里很不舒服。
他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但他总觉得鼻子里一股甜腥气。
闻多了还反胃。
他看着头上的张灯结彩,只觉得无聊。
他只想看那支舞。
忽地所有灯火都黯淡下来,一个尖锐的嗓子喊着,“周礼——祭天——”
只见那山顶的台子上忽然亮起来,一道身影身着霓裳,头戴祭冠,脸上一层鎏火面纱,正是泰安第一舞,云姒儿。
她手执一柄宽背长剑,剑柄无穗,但是总感觉上面锈迹斑斑看不出颜色。一阵编钟奏乐,云姒儿双手执剑,对着东方郑重一拜,随后,
起舞。
舞姿有些缓慢,动作也不华丽,但是有一份厚重,彷佛一伸手一动脚都牵挂着山水社稷,生灵重担。
周围的人也都肃穆起来,甚至有人发自内心地开始祷告:
天佑大周,国祚万年。
但是玄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很讨厌那柄剑上的气息,他好像能听见上面鬼哭狼嚎,怨气似乎能凝聚成滴。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支舞好看。
因为跳舞的人是死的。
就在这时,空气中那股甜腥的气息愈发严重,他几乎要捂住自己的嘴才能不让自己吐出来。
台上的舞姿也愈发急促,好似要接近尾声。
忽然,云姒儿一手执剑斜指东方,一手扶额,字字珠玑,开口念到:
“天佑大周,国祚万年!”
整个人身上突然汇起一道血光,凝聚在剑上,直刺天空而去,云姒儿也全身脱力倒下,面若金纸,气息微弱。
玄烨心头一急,刚想上前查看情况,却只听得一声:
轰!
一道惊雷直劈而下,宛若盘古一斧,分天地清浊。
有人惊呼:“龙!有龙!”
玄烨凝神看去,之间东方天空云层之间,露出一只
龙头!
周围的人都开始跪下,以为是天佑显灵,但玄烨只觉得越发的恶心,心跳越来越快,他甚至已经把布包解开,露出其中的一抹玄色。
但只见突然,那龙首一声咆哮,似乎有.......怒色?
天地之间忽然寂静。
只剩一声狂笑:
“畜生,终是让我抓到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