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城。符安四年。
又是一年上元节。家家户户都挂起了祈福的灯笼。
富贵的人家用上好的符纸,加上一圈软金的里衬,送几箱古玩奇珍到观里面求几位上师用大红的朱砂点上几笔他们虽然识不得但是号称一字千金的《周礼·大祭》,据说是当今圣上于泰安山顶封禅时为天道所感,口述礼官记下的祭天符箓;寻常人家寻不到,便提上几只鸡鸭教村头识字的老学究或者儒生写上几句“国祚千年”“福禄寿全”之类的吉祥话,权当是给来年填个想念,少交几分粮贡,多添几件新衣;穷苦人家忙碌了一年,也没能闲下一个灯笼钱,用草杆糊上黄纸,放几根烛心,沾上灯油,不识得什么字也不打紧,挂在四壁漏风的堂屋里,小孩子就着摇曳的光在地上不亦乐乎得玩着手影之类的游戏,倒也有几分上元的味道。
虽说瑞雪天降,繁华的泰安也不减它的热闹,城北的集市上开着灯会,方考完大试的才子们前来一换压抑许久的心情,许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也趁着这个少有的热闹,带上贴身的丫鬟和几个精明的小厮,穿着华丽也厚实的锦帽貂裘,少数家里有品秩的还坐着轿子,去看看高墙大院之外的街景。不少自认风流的侠客浪子也趁着这个热闹在酒楼里一掷千金,在街上指点江山,更有的凌空御剑,秀上两手不入殿堂的仙家手法的。毕竟,当不成王公贵族的食客,若能搏得佳人一笑,也是好的嘛。
这泰安城中,有一处地方,最是热闹。
城北有高楼,泰安第二宫。花醉三千客,霓裳倾人国。
这霓花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寻常人家靠近都会被小厮礼貌请开,连小有钱财却没什么名望的商贾都只能在一楼喝上两壶花酒,上不得二楼。也不是没有什么江湖人士仗着自己威名赫赫,神通广大,强闯进去想要一饱眼福。
这些人要不了一天,都会从江湖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传说,当年浪迹十二州的“白羽侠盗”,以一手飞龙探云的偷技和浮光掠影的身法闻名江湖。他剑目星眉相貌堂堂,可惜眉角有一块鳞斑;平生其最好一口佳酿,除去劫富济贫,便是偷入各个望族的酒窖品鉴一番,留下一根白羽为证,素有“酒仙”的雅称。他听闻霓花楼有一瓶珍藏的“仙人醉”,便下了盗帖,可惜到了时日却无甚动静,而白羽也再也未曾现与江湖。某日一个富甲一方的豪客酒后失态,见一个小厮眉清目秀,想要拉过来疼惜一二,却没曾想其侧面有一块疤痕,顿时大感恶心,口吐污言,路过的管事瞧见二话不说给了小厮两记耳光,向商贾道歉,解释小厮有哑疾,冒犯了客人,涵请多多担待。几日后,有人在城外发现了一具四肢截断,双目被剜,耳中有蜡痕的尸体,其面容已经破损不堪辨认,口中空空如也,无舌无牙,伤口交叠。
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这霓花楼有三甲,佳酿,霓裳,曲声。这城北大大小小窑子红楼多有十许,就这霓花楼,是王宫权贵子弟炫耀消遣的大好谈资。不少纨绔子弟拿着家里偷出来的大把银票在楼里摆阔气,前脚出了霓花楼的大门,后脚就要被自家娘亲吊在房梁上抽上一顿。
说是有三甲,其实在这楼里,有一个人就占了两甲。声色双甲云姒儿,这个名字在这泰安可算是炙手可热。传闻有一年泰安城灯火大会,云姒儿一曲霓裳羽衣舞惊诧泰安,更有才子留下“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抖擞龙蛇出”的评价。有异邦一个小国的王子四处打听何方佳人有如此倾国盛世之颜,找到了霓花楼,愿用一城之地换她做宠姬。
然后呢?
然后霓花楼很委婉地,回了一张帖子,上面用秀婉的字迹写着一个鎏金的墨字。
滚。
据说那个王子回去大发雷霆,杀了不少侍从泄愤,更是找到了私卫队,要报这奇耻大辱,想要强行掳走云姒儿。
然后他的父亲,小国的国王,八百里加急赶到泰安,一巴掌把正在筹备他那空手套美人计划的蛾子扇翻在地。
据说那一晚上整个营地里面都能听见王子的哭喊。
据说那天晚上老国王换了三个专职拷问的典狱官。
据说王子回去有整整两个月没碰宠姬,一个给他献上舞女的商人甚至被他当场砍翻。
乡野消息,无足挂齿。
几乎没有人能见到云姒儿的真容,她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着一层火鎏玛瑙磨成粉混合天蚕丝纺出来的面纱。有人信誓旦旦得保证自己一掷千金有幸在霓花楼里近距离欣赏过她的舞姿,从面纱扬起得缝隙里窥见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其一众吹捧者里面最闻名的便是秦柱国的长子秦立的,他在那之后在书房谢客三日,茶饭不思,第四日仆役前去送饭时发现公子墙上多了一首: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一时广为流传。
而今。又是一年上元节。又是一年灯火宴。又是一年泰安顶,周礼大祭。
“姑娘,夜深了,您该歇息了。”掌灯的丫鬟轻轻拂开琉璃灯罩,往已经有些昏暗的灯火里面里面添了些油,据说这油是海妖的脂肪提炼出来的,燃起来没有烟雾,光亮柔和持久,只有些许清香萦绕,泰安城里面有些排面的人物都喜欢放几盏在家中,典雅不说用起来也很是方便。
“不急,”光亮照出一道修长的影子映在墙上,是一个约莫着十五六岁光景的豆蔻少女,不施粉黛却有一番靓丽可人的风姿,一身简单的桃红衣裳,也没什么多余的饰品,她单手执笔,另一只手挽起袖口,表情静谧眉头微皱,“写完这一帖还要劳烦你帮我收拾一二。”
丫鬟轻轻放下油盏,走到女子身边,帮她展平帖上的皱褶,“云姑娘,您又在临摹这帖子了。这上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啊?”丫鬟有些俏皮的皱了皱眉,见云姒儿停了笔,便接过笔放在镇纸上,扶住她坐下,帮她揉了揉僵硬的肩胛,锤着后背半是好奇半是娇嗔的问道。“你呀你,叫你平常多识些字读些书,”云姒儿笑着打了一下丫鬟的头,丫鬟则笑嘻嘻地回了一句“都被姑娘打傻了哪还识的书字啊”,“这是一帖随笔,”云姒儿停顿了一下,姣好的面容忽然黯淡几分,“我的娘亲留下的。”丫鬟见气氛有些阴沉,也知晓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姑娘还是早些休息,我扶姑娘洗漱,再给姑娘端一杯安神的热茶,就帮您把砚台洗了去。”
云姒儿点了点头,在丫鬟的扶持下换上一套干净的寝服,便让丫鬟熄了灯火。
昏暗中,她迷迷糊糊地念道:
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辨香。
零落鸳鸯,雨微歇凉,摩梭一生梦一场。
诶。
一声轻叹。
也不知是梦里。
还是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