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工具形态为标准划分,人类社会可分为“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和“青铜器时代”;以生产形态为标准,则可分为“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那么,从居住形态上划分,人类又经历了“乡野时代”“城镇时代”和“都市时代”。大城市尤其是大都市,是人类进化的一个重要阶段,是位于人类文明之树顶端的硕果。如果说恐龙留下了骨骼、脚印、蛋这三件化石,作为自己来过地球的证据;那么,人类所留下的三件东西,则是:城市、工具和书籍。
我是喜欢都市的,越大越喜欢。一个渺小的个体,看似会被巨无霸的都市吞没,但只有在浩瀚无边的海洋里“匿名”潜水,才能充分体验到自由自在的快感。与乡野中的自由相比,这是一种更加鲜活、更加私人化、蕴含着更多变化的自由。所以,当我所在的城市大踏步地向都市迈进时,我是十分欣喜的。在这座规模不断扩大的城市漫游时,我常常会萌发这样的念头:即使我们这一拨人类毁灭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们已经留下了伟大的城市遗迹,供地球上后起的智慧生命发掘,好让他们羡慕我们。
我是举双手赞成“隔离发展”的。也就是说:有些地方既然打算建成大都市,就要向纵深发展,城市建得越大越好;而对于一些偏远的乡村,则建设得越少越好,尽量保持其原始状态,或者干脆让其“荒”着,而把那里的人口都迁移到大都市去。这样“隔离”起来的好处是,我们只改变了地球表面一部分的环境(当然是极大的改变),而保留了另外一部分地方(所占比例更大)的原生态。最为可怕的结果,莫过于每个乡村都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小镇,每个小镇又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小城市,这就把整个地球的面貌弄得面目全非了,其中必然隐含着灾难性的生态危机。
由此看来,大都市对于人类的可持续发展是十分重要的,说句煽情的话,它是以自己的“忍辱负重”,承载着整个人类的命运。
套用卡尔·波普的理论,人类建设大城市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其中有着许多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大体上说来,必须解决好两大矛盾:
一是“可展示性”和“可享受性”之间的矛盾。城市不是好大喜功的载体,也不是展示给谁看的面子工程——谁要以城市作为个人的面子,那他最后准会失去面子。城市应该是供在其间呼吸、劳作、休憩、繁衍的居民享受的。那么,居民可以从城市中享受什么呢?一是自由,二是便捷,三是闲适。如何才能自由?显然,进行户籍改革,加大居民迁徙的自由度;降低准入门槛,善待外来人口,都是其中的应有之义。如何才能便捷?显然,首先,除了不断扩大城市规模外,还要大力发展公共交通,抑制私家车和公务车;其次,大力推行网上办公和网上购物,让居民足不出户就能办成事情、买到东西。以上这两项还相对比较好解决,最难的是“闲适”。所谓“闲适”,说白了就是当人们住进大城市之后,他们仍然对过去那种乡野或城镇生活有着浓浓的留恋,还想把过去那种比较自然舒适的生活体验,复制一部分到当下来。正如叶芝在《茵纳斯弗利岛》中所吟唱的:“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没办法,纵使身边再怎么繁华,他们总会听到这个山那个湖召唤的声音。对于这样一种普遍的怀旧心理,我们要加以尊重。比如,在做绿化时,是多搞华贵齐整的进口草坪,还是多栽一些杂树好呢?再比如,是将所有道路都拓宽,只保留大商场,还是保留一部分街巷、胡同、小商店好呢?建筑学家张永和提到一个城市的“可漫游性”,就属于“可享受性”的一个分支。他说,以前的城市居民吃过晚饭,溜达着就上了街,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小店,碰巧也买点东西,更重要的是出了门,不一定是有目的,而是享受城市。如今欧美和日本的大城市还具有可漫游性,但国内的一些大都市,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立交桥纵横交错,在获得现代化的同时,却不知不觉地丧失了可漫游性。
二是“可构造性”和“可生长性”之间的矛盾。这方面一个典型的失败例子是巴西利亚。巴西利亚是1965年在巴西中部平地上规划新建的首都,其平面形状像一架有后掠翼的喷气式飞机,曾被称为城市规划史上的里程碑。但这座从头到脚都崭新的城市在建成之后,却暴露出许多问题,始终像一架生硬冰冷的大机器,叫人难以亲近。巴西利亚的空间尺度只与汽车的速度相匹配,在建筑与建筑之间的巨大空隙中,行人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注定要成为巴西利亚的孤魂野鬼”。澳大利亚建筑批评家罗伯特·休斯,就毫不留情地将巴西利亚评价为“一个乌托邦式的噩梦”。相比之下,乱糟糟、脏兮兮、大大咧咧的里约热内卢,反而给人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可见,城市和人一样,和树一样,是能够自我生长的。在某些时候和某些场合,我们要尊重城市的自然生长性,尊重社区的自主性。有的地方,现在看起来脏乱差,但未必要彻底推倒重来,只要适当加以引导和修整,这些地方会越长越好看的,让人居住起来既随意又舒服无比。在地球上,最好看的东西还是那些自然生长的东西——你看到过任何一棵长得不好看的树吗?
享受城市,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享受自由、活泼、多样化的人性。城市是人类建造出来的,应该成为人类最自然、最美丽的分泌物,而万万不能走到人性的对立面,以至于成为人类的敌人。
目前,我所在的城市正带着人们“享受都市”的梦想,飞速向前跨越,这是我们的希望;更关键的是,历史上有那么多经验教训供我们借鉴或吸取,这更是我们的福分。
200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