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男人,英国女作家伍尔芙说:“有史以来,女人一直充当着一面镜子,通过她,男人的形象得到了夸张。”——她算是比其他女人认识深刻。例如,大观园里的怡红公子说“男人是泥做的”。一般女人就把这“泥”夸张得不是一摊糊不上墙的稀泥,就是脱了水的干泥,硬邦邦的,如瓷器般易碎。其实,男人如泥是指那种湿润得恰到好处、散发着喷香的泥土气息的泥。这样的泥在春天的田野,被人们精心地耕种,就很有希望和思想的样子。
好男人就是由这样的泥做成的。
怡红公子说的下半句话是:“女人是水做的。”水多了易糊,水少了易碎,这样好的泥土其实并不常有。因此这样好的男人活着也累。万物生长靠太阳,“泥土”滋润离不开水,但成天扎在“水”里扑打着的男人,就不是好男人。人家一定会骂你轻浮、孟浪,是流氓!可你想做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人家却又以为你是性冷淡,是伪君子、假崇高……好男人当然也娶女人,但好男人娶了女人就得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不能移情别恋,哪怕女人是一股呛得死你的“祸水”。好男人如果碰上一位好妻子,当然就好上加好,否则就被折腾得累个半死……
好男人不应该说谎,因为好泥土是不虚诳的。肥沃的土地生长好庄稼,贫瘠的土地不长草。可偏偏说谎就是人的天性,好男人也是从孩子过来的,他的任性是上帝赐予的权利——这任性当然也会做出一两件错事来。比如说抽烟,现在女人心目中的好男人都不抽烟,大街小巷也都挂有“禁止吸烟”的招牌。由于女人的反对,男人在女人面前当然就不能吞云吐雾,可他竟然一时断不了“嘴中物”,只好说是“上厕所”过上一把瘾,让妻子逮住了,说一句:“你撒谎!”好男人的形象立即就烟消云散了。男人的谎言据说有三种:一是出于爱而独自承受忧伤和痛苦;二是由于对妻子的失忠;三是如前面所说的那样仅仅为着自己的习性,而找体面的掩盖。但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撒谎都是关乎心灵。坏男人撒谎成性,好男人撒谎就累。
好男人爱慕虚荣、患得患失,很在乎现实和历史的人们对他的评价。这一点就不像泥土了——当农民站在肥沃的土地上,说一句:“今年的收成多好啊!”泥土也无从激动。好男人对事对物总有唯美倾向,他也不一定想在历史中谋一个席位,追求永恒,但他总希望在儿子眼里是好父亲,在父母面前是好儿子,在妻子身边是好丈夫,做和尚也是个好和尚。给他一个碗,他也要像阿Q一样画得圆圆。好男人喜欢人们都知晓他的“好”处,经常表扬他、赞誉他,最好思想还能与他保持在同一个轨道上。共同放眼世界。但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好男人总是每每失望,人们不但不能理解他,反而对他就像对待鲁迅笔下喋喋不休的祥林嫂,远远地见到他,就赶紧开溜,好男人因此只有尴尬……
好男人相信“人之初,性本善”,奉守“诚实、正直、善良”的信条,为人讲究自己的原则。然而环顾左右,社会上事物的天平总是失之于平衡。贫土地上长出的喇叭花吹得贼响,肥土地上也会洒满砖土瓦沙。好男人想做点正经事,却常有那么一群鸡肠狗肚的人揣测着你、算计着你。如果是你身边的同事,不是当面冷言热讽,就是背后唾沫四飞,冷不丁还会用一枚“飞毛腿导弹(邮票)”打得你晕头转向、鸡犬不宁;如果恰好是你的顶头上司,那真是宰相肚子里好撑船,你就悠着一点,慢慢地划吧,那永远也找不到北的滋味让你尝一个够!至于一些尔虞我诈、欺瞒拐骗之类的游戏,好男人当然要躲得远远的。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甚至是防不胜防,不明不白地,你的身心就受到伤害。你一下想怒发冲冠,你一下子又想息事宁人,好男人因此只剩得自寻烦恼了。于是在夜里总是扪心自问,三省吾身。写条“谦虚谨慎开动脑筋办事,戒骄戒躁夹着尾巴做人”的标语贴在床头。妻子看到了,骂一句:“窝囊废,活着累不累?”好男人就更只得自惭形秽了……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女人心目中的好男人要强壮、要孩子气,还要有点小坏……女人总说好男人的基本职责是统治这个世界,而她的任务就是直接和间接地征服男人。可能统治世界的男人总是少数,好男人不一定都能当上皇帝,于是女人就老抱怨这个世界好男人越来越少……
作家路易斯·伯尼在他的《美国孤独》中说,他发现男人们总不愿意承认需要得到别人的帮助。其实这指的就是好男人的做派。因为好男人沉默如山,孤独似树。对于他们来说,乞求别人的帮助是虚弱的表现,是缺乏男子汉应有的气度,是一种耻辱。你没听见他们在豪迈地叫着:“好男人流血不流泪”“男人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一个劲地嚷下去,然后说“好累啊”就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做苦笑状。
1999年6月24日,北京东城区和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