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思的声音小得可能只有自己才能听见。这个身影顾思太熟悉了,那无数个夜晚,总有这样一个身影坐在她的摊前,低头吃着她做的阳春面,然后放下一枚银元。他们甚至都称不上是认识,所以在顾思的心中对他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偶尔这种清爽给她凄苦的人生点亮了那么一点点微弱的灯光……
不过好像她误会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白莲花,而是枚最毒的罂粟。幻想被打破是残忍的,顾思只看见自己的哥哥跪在这个人的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磕着响头,嘴里喊着:“贺先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血从他的额头上一点一点地渗出来。
贺墨卿根本就没看她一眼,只见他俯下身子,靠近顾忌,眼神如狼一般狠毒:“敢偷我货的人没有几个。”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我就想来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说完,贺墨卿起身准备离开。
顾思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头扑上去扯住贺墨卿的袖子,“贺先生,您大人有大量,请您放过我哥哥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她在想什么?也许他会顾念起之前一碗面的交情,放他哥一条生路。
可惜她错了,贺墨卿背对着她,胳膊用力一甩,她便顺着那力气跌落出去。巡捕房的人赶紧扑过来抓住她,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吼叫,贺墨卿都没有回头。
顾思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她救不了她的哥哥,推开门,屋里传出一声重过一声的咳嗽,夹杂着母亲的哭泣声:“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顾思踏进家门的腿缩了回来,她不想回家,不想告诉母亲她救不了哥哥的事实,不想再给这两个孱弱的老人的心里再雪上加霜……对了……父亲的药吃完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药材铺的:“老板,三两大金牛草……”
“没有没有!”药铺老板不耐烦地挥挥手。
顾思丧气地出来,接着往前走,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她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一直走到最后一家店,老板摆摆手说:“没有”顾思怒了,冲着老板大喊:“为什么所有的药材店都说没有,你们是真没有还是故意不卖给我!”老板透过眼镜撇了撇她,嘟囔了一句:“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吗?”
听到这话,顾思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我到底得罪了谁?谁呢……
贺墨卿,对,是他,一定是他,杨家米铺,面摊,哥哥、父亲的药都是他在从中作梗,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针对他们?顾思想不出来,他想让她消失在上海滩吗,像杨成瑞一样。她不明白,她如蝼蚁般的存在对贺墨卿到底有什么影响,让他把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除之不快。
不行,她要找他问清楚,就算是死也要让自己死得明明白白……
顾思一路找一路问,她现在是如此疯狂,路人当她是疯子,贺先生谁不认识,没见过的也听过,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到处找贺先生,怕是想钱想疯了。好事的人故意逗她,胡乱说个地名她也当真的去找。问了整整一天还真让她问出来了,有钱的大亨都住在同孚路,到那里找或许能找到。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这句话,当她到同孚路的时候,暮色已经悄悄地爬上了屋檐,一栋栋的西式洋楼从顾思眼前扫过,她却根本没有兴致欣赏,她一个个地找寻门牌,一些看不懂的文字扭曲地刻在精致的铜板上……贺公馆,贺公馆……找到了,就是这里!
顾思这才定睛看清楚这栋建筑,幽静的树林掩映着一栋法式公馆,左右立着两栋别院,尖塔形斜顶,绛红色的屋顶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越发深沉,白色灰泥墙也辨不清颜色,高挑的门厅,气派的大门,看得顾思瞠目。
他会在里面吗,我要怎样才能进去?顾思忖量着。
不管了,咚!咚!咚!顾思抓起拳头狠狠地捶打着铁铸的门栏,声嘶力竭地吼着:“贺墨卿,你给我出来。我们家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你为什么要置我们于死地。你出来,跟我说清楚!”此时的顾思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顾墨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只想知道答案,迫切地想知道。
门后沉默了许久,顾思只管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只见一个看门的大娘走出来,看了看情况,站在门后劝到:“小姑娘,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在贺公馆门口这样大呼小叫的,幸亏贺先生还没回来,赶紧走吧,他回来了看见你是要遭殃的……”说完又扭动着肥胖的身体进去了,顾思不听,还是不停地叫唤。
这贺公馆说也奇怪,这么个疯丫头在这里叫唤了半天,也再没个人出来阻止。
不知叫了多久,顾思的嗓子都吼哑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吼下去了,她虚弱地瘫跪在地上,头靠着门栏。忽然,一滴冰凉的雨水打落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转眼间,四周开始弥漫着雨气,很快,雨越下越大。顾思也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淋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的四肢已经几近麻木。
这时,一道刺眼的灯光射进她的瞳孔,前方一辆黑色的车朝她开来。顾思半眯着眼睛,是贺墨卿,他终于回来了!顾思凭着身上最后一丝力量挣扎着站了起来,她用力地拍打着车窗,可车里那个冷峻的面孔却始终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眼,深邃的眼神直视着前方,眉丝习惯性地微蹙。很快,门开了,车继续向前行驶,绊倒了拉着车窗的顾思,门紧接着又紧紧地关上了。
顾思不再喊叫,只是继续摊坐在地上,她该怎么办,她蜷起双脚,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一股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想到她躺在病床上的爹,想到被关在大牢中的哥哥,想到天天以泪洗面的母亲,她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到了天灾人祸的时候,她才真切的感受到生活在社会底层所带给她的无能为力。她抵御不了强权,她抗争不了命运,她所向往的自由、理想都只是神甫描述给她听的空中楼阁,她想到了神甫给她讲的一个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也许她的结局会跟这个小女孩一样,在孤独与冰冷中投入上帝的怀抱吧。想到这里,她的思绪越发模糊……
这一切,贺墨卿都看在眼中。他站在落地的玻璃窗前,透过半掩的窗帘,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门口的角落,他的心忽然有一丝抽痛。他猛然间意识到,便迅速收起自己那点可笑的怜悯。转身来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欣赏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然后一饮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