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心里的感觉往西北方望,见一户人家院里正往外飘着黄纸燃烧后的残屑,这在周逸的意料之中,因为在他看来,在这个时间找人做法的在村里估计也找不出第二家。
这户人家也姓周,当家的之前在外面打工,十天前为家里水稻插秧返乡,刚回来就死了,听说儿子三天前又害了病,整天发高烧说胡话,郎中给用了不少药,但都不见什么疗效,家人这才意识到是碰上什么事儿了,其实在那男人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里面肯定还有别的事情,之所以一直没来这边看,一是因为怕招人耳目,二是怕招晦气,既然今天有人来做法,那他便也有理由前来观摩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机会难得,不容错过。
沿着大路继续往前走,然后拐进一条胡同,见门前已经有不少人踮脚抻脖此起彼伏,周逸本在最后头,但十二岁的身板实在是看不见里面,所以便一头扎进人墙里,左挤右挤挤到了最前边,被挤到的人纷纷低头察看,见到来人是周逸,便会翻页似地撤去一脸怒容,有的甚至带着点畏惧,慢慢地往一边挤,好给周逸让空。
全村人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怪胎从小就对这些邪事儿感兴趣,别人都当热闹看,他却比招邪的人还上心,而且在这烂摊子里凑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他招上什么事儿,村里人对此都不明觉厉,所以在潜意识里便对他产生了些莫名其妙的畏惧。
周逸挤到最前边,终于看清了院子里的场景,周家的倒霉儿子正被放在院子正中,身旁靠里的那一边摆着个祭祀的香案,香案上放着几样祭品,靠外的这一边是一摊黄纸,还没燃尽,脑袋边上站着个浓眉大眼高鼻方唇的道士,全身上下皆是电视剧里的古人打扮,右手握着柄木剑轻轻挥舞,左手上拿着的一摞黄纸上写满符咒,看着是一身正气,至于本事,就不知道怎么样了。
不过周逸觉得他还是有一点真本事的,因为他在这周围没有感应到道士的“干爹干娘”,反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他猜测,这道士可能是与他同宗同源的传人,只不过现在还未能领会到师门传承的深意,所以那种感觉才会似曾相识却有点陌生。
手里写满符咒的黄纸烧完,道士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了,右手里握着的木剑,此时已被平端在胸前,左手掐诀,放在嘴边,看上去虽然也是老神在在,但却找不到一点装神弄鬼的感觉。
不多时,院子里突然刮起一阵卷风,绕着院子正中央的一应人物转了三圈,最后停在道士身前的不远处,道士慢慢睁开眼睛,两手皆不动,只有嘴唇在动,但听他平静说道:
“已经害去一条性命,你也该住手了,听我一句,及时止步,莫要再纠缠这个无辜的孩子,从此尘归尘,土归土,该往何处往何处,虽然惩罚在所难免,但总归不至于落得灰飞烟灭万劫不复,若你还是执意发难,那贫道便只好对你不客气了。”
道士话音刚落,卷风越卷越快,吹翻了那可怜人的身体,也吹翻了香案,将洒落在香案和周家儿子身体上的烟灰卷起,洒到来看热闹的人这里,折腾了足有一分钟,速度才慢下来。
道士终于松了一口气,怅叹一声,
“唉,修行不易,就让我来送你一程吧。”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摞写满符咒的黄纸,当空抛起,一剑刺穿,黄纸插在木剑上,凭空自燃,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了黑铃铛,木剑一挥,燃烧的黄纸散落四方,飘在空中却不降落,木剑一收,便在那儿摇着铃铛闭着眼睛无声地念叨起来。
光天化日,那景象诡异骇人至极,虽然看不到别的东西,但估计已经有人开始自行脑补了,什么黑白无常,孤魂野鬼之类的,其实周逸很想告诉他们,那些传说其实都是假的,孤魂野鬼确实是有,而且还有可能修炼到鬼仙,但黑白无常就是纯属无稽之谈。
周围的看客以及周家自己人看到这儿都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大气不敢出一口,有的噤若寒蝉,有的战战兢兢,更有甚者已经被吓得两腿打颤,周逸镇定如斯,他已经看出,这个道士的确是有些真本事,至少,他已经能找到冥阴之门,并有能力送那厉鬼进去。
二十分钟不到,卷风消失,道士的念叨随之停止,一切尘埃落定。
道士慢慢睁开眼,双目鲜有神彩,看上去疲惫至极,他收起黑铃铛,又将木剑背于身后,看看天色,长呼了口气,而后走到周家人身前,双手结成太极印,躬身做了一揖,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令郎现在已无大恙,多加修养几天便好,天色已然不早,贫道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周家媳妇赶紧出手相扶,感激涕零道:
“今天幸亏有道长,小开才能……”
正说着,抬手拂泪,泣不成声,道士就这样静静看着,神色木讷,也没什么表示,周家媳妇哭了没半分钟,又抬起脸来,激动地说:
“就因为这事儿,还劳烦道长出山跑这一趟,道长留下吃个晚饭吧,都忙活一下午了,说什么也得吃一口再走啊。”
道士依旧面无表情,态度说不上坚硬,也算不得柔软,
“不了,雨天路滑,回山的路怕是不好走,天一黑,就更不好走了。”
“那道长就在这儿住一晚吧,道长不差这一晚上,咱家也不差这一张床。”周家媳妇坚持道。
道士面色坚决,
“不了,不了。”
周家媳妇面露无奈,转脸面向旁边的本家叔叔,说道:
“把给道长准备好的东西拿过来吧。”
小叔子从里屋走回,将一个木箱恭恭敬敬地交到道士手上,道士道一声谢,拱手作别,转身不急不缓地往外走,人群自动提前让出来一条道,周家小叔和周家媳妇跟在道士后边,看那意思,虽然不能将道士留下吃顿饭住一宿,但出于礼节和感激,多少还得出大门来送一送。
周逸也是靠到一边,但还在人墙的最外边,道士走过来,脚步放慢,都走出大门好几米了,却又回过头来,朝人群打量一圈,目光最后定在周逸稚气未得全消的小脸上。
周家媳妇此时已站在大门口,看着奇怪,于是问道:
“道长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道士不说话,走到周逸近前,又是端详良久,然后俯身在周逸身上来回摸了好几遍,脸上随之涌现出一股子强烈的骇然来,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周逸。”周逸回答异常平静,而周围的人却已经看呆了。
道士微微点点头,又抬脸看看天色,扭头对周家媳妇说道:
“女居士,贫道今晚想在此借宿一宿。”
周家媳妇眼睛直直的,看样子一时还没明白过是什么事儿来,只是不住点头,嘴里回着,
“好,好,好。”
而后扭头赶紧奔向屋里,大概是忙着准备去了。
道士一把抓起周逸的小手腕,激动道:
“走,带我到你家里去一趟。”
周逸反应依旧平静,一边转头一边说:
“这边。”
道士跟着周逸往远处走,走出好大一段距离,后面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有说好话的,又说坏话的,艳羡祝愿或冷嘲热讽,当然,他们嘴里说的这些,也就是他们自己心里头在乎。
来到周逸家,道士向周逸父母问了周逸的出生时间,合了下八字,说周逸这孩子命里边就有道缘,恳求周逸父母能答应他收周逸做徒弟。
两口子大眼瞪小眼,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们怎么不知道周逸这小子整天在鼓捣些什么,但就这么让他被人带走,又实在是觉得舍不得,毕竟养条狗养上十二年都能养出感情,何况是亲生儿子呢!
最后两口子让周逸自己拿主意,周逸只说了一声愿意,他妈的眼泪便夺眶而出,跟珠帘子似的止不住地往下落,饶是这样还在强忍着,可十二年的感情可是说忍住就能忍住的?
周逸看着心有不忍,走过去抱住他妈,而后被紧紧搂在怀里,身子跟搂着他的人一起颤抖,他爸还好点,虽然面色和语气难掩失落,但还是轻轻拍着自己媳妇的后背出声安慰,言辞笨拙,不但没一点作用,反而弄得周逸他妈哭的更凶。
直到道士说自己就住在蜀山深处,只要一有机会,便带着周逸出来看望他俩,还说本来以他在教门里的地位,一般不出来做法事,但以后会多多破例,但凡兰溪一片的法事,他全包了,到时候一定会带着周逸一起。
周逸他妈这才稍稍平复了些。
道士在周逸家吃了晚饭,却没有在这儿住下,而是回到之前做法事那家,说既然有机会,那就好事做到底,回去看看周家倒霉儿子的身体状况,给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当夜,周逸陪了她爸妈一夜,也听他爸妈絮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随那道士进山去了。
听道士自报法号说,他叫云松,并给周逸起了个法号,叫静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