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轩现了满脸怅惘之色。孙隐心中暗暗好笑,不知他怅惘些什么。回到家时,交点明白了东西,别过伯衡,奉了母亲、婶娘、姊姊上轿,带了丫头春兰,一行五个人,径奔海边,用划子划到洋船上,天已不早了。洋船规例,船未开行是不开饭的,要吃时也可以到厨房里去买。当下孙隐给了些钱,叫厨房的人开了晚饭吃过。伯衡又亲到船上来送行,拿出一封信,托带给继之,谈了一会去了。
忽然李乘风慌慌张张的走来道:“你今天怎么就动身了?”
孙隐道:“因为有点要紧事,走得匆忙,未曾到世伯那里辞行,十分过意不去,此刻反劳了大驾,益发不安了。”
李乘风道:“听说你的田已经卖了,可是真的么?”
孙隐道:“是卖了。”
李乘风道:“多少钱?卖给谁呢?”
孙隐有心要呕他气恼,因说道:“只卖了六百两,是卖给苗家的。”
李乘风顿足道:“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么轻易就卖掉?你说的是哪一家苗家呢?”
孙隐道:“就是苗继之家。前路一定要买,何妨去同苗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赚头,怕他不卖么!”
李乘风道:“苗继之是本省数一数二的富户,到了他手里,哪里还肯卖出来!”
孙隐有心再要呕他一呕,因说道:“世伯不说过么,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断了,那时一文不值,不怕他不卖!”
只这一句话,气的李乘风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句话也没有,只瞪着双眼看孙隐。
孙隐又徐徐的说道:“但只怕买了关节,中了举人,还敌不过继之的进士;除非再买关节,也去中个进士,才能敌个平手;要是点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时地方官非但怕他三分,只怕还要怕到十足呢。”
李乘风一面听我说,一面气的目定口呆。歇了一会,才说道:“产业是你的,凭你卖给谁,也不干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夸了口,拍了胸,说一定买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来同我商量,我哪里敢说这个嘴?你就是有了别个受主,也应该问我一声,看这里我肯出多少,再卖也不迟呀。此刻害我做了个言不践行的人,我气的就是这一点。”
孙隐道:“世伯这话,可是先没有告诉过我;要是告诉过我,我就是少卖点钱,也要成全了世伯这个言能践行的美名。不是我夸句口,少卖点也不要紧,我在银钱上面看得很轻的,百把银子的事情,也不会十分追究。”
李乘风摇了半天的头道:“看不出来,你出门没有几时,就历练的这么麻利了!”
孙隐道:“我本来纯然是一个小孩子,那里够得上讲麻利呢,少上点当已经了不得了!”
李乘风听了,叹了一口气,把脚顿了一顿,立起来,在船上踱来踱去,一言不发。踱了两回,转到外面去了。孙隐以为他到外面解手,谁知一等他不回来,再等他也不回来,竟是溜走了。
孙隐自从前几天受了他那无理取闹吓唬他的话,一向胸中没有好气,想着了就着恼;今夜被他一顿抢白,骂的他走了,心中好不畅快!便到房舱里,告知母亲、婶娘、姊姊,大家都笑着,代他没趣。
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气了,但是细想起来,也是无谓得很。气虽然叫他受了,你从前上他的当,到底要不回来。”
母亲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义。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儿寡妇养命的产业上赚钱,这种人还不骂他几句么!”
姊姊道:“伯娘,不是这等说。你看兄弟在家的时候,生得就同闺女一般,见个生人也要脸红的;此刻出去历练得有多少日子,就学得这么着了。他这个才是起头的一点点,已经这样了。将来学得好的,就是个精明强干的精明人;要是学坏了,可就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强干同尖酸刻薄,外面看着不差什么,骨子里面是截然两路的。方才兄弟对李乘风那一番话,固然是快心之谈。然而细细想去,未免就近于刻薄了。一个人嘴里说话是最要紧的。我也曾读过几年书,近来做了未亡人,无可消遣,越发什么书都看看,心里比从前也明白多着。我并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话,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个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后总要拿着这个主意,情愿他忠厚些,万万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万人切齿,到处结下冤家。这个于处世上面,很有关系的呢!”
母亲叫孙隐道:“你听见了姊姊的话没有?”
孙隐道:“听见了。我心里正在这里又佩服又惭愧呢。”
母亲道:“佩服就是了,又惭愧什么?”
孙隐道:“一则惭愧我是个男子,不及姊姊的见识;二则惭愧我方才不应该对李乘风说那番话。”
姊姊道:“这又不是了。李乘风这东西,不给他两句,他当人家一辈子都是胡涂虫呢。只不过不应该这样旁敲侧击,应该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
孙隐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只碍着他是个父执,想来想去,没法开口。”
姊姊道:“是不是呢,这就是精明的没有到家之过。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正说话时,忽听得舱面人声嘈杂,带着起锚的声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开行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经出了洋海,喜得风平浪静,大家都还不晕船。左右没事,孙隐闲着便与姊姊谈天,总觉着他的见识比自己高得多着,不觉心中暗喜。孙隐这番同了姊姊出门,就同请了一位先生一般。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继之,里面又有了这位姊姊,不怕自己没有长进。
孙隐在家时,只知道她会做诗词小品,却原来有这等大学问,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因此终日谈天,非但忘了离家,并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谁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风,那船便颠簸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晕倒了。幸喜孙隐还能支持,不时到舱面去打听什么时候好到,回来安慰众人。
这风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风息了,孙隐再去探问时,说是快的今天晚上,迟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于是这一夜大家安心睡觉。只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颠簸,到了此时,困倦已极,便酣然浓睡。睡到天将亮时,平白地从梦中惊醒,只听得人声鼎沸,房门外面脚步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