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进天海车站。
四月份,三木所居住的北方城市往往会袭来一场倒春寒,风雪交加,时髦的少女也会重新穿上冬装。这里已经是盛夏了,溽热的天气像蒸笼一样,还好时时吹来一缕缕海风,让人舒缓一下气息。
三木先去宾馆订下了两个房间。为了看海方便,他在火车上通过手机上网查了一遍要住的宾馆。这一家虽不是海景房,可也离海岸不远,步行十几分钟便至海滩,又是新区的中心,热闹繁华,交通方便。
订房间的时候,三木犹豫该订几个房间,一个?不行,绝对不行。三木的观念里还是深藏着老传统:那样会对人家不尊重吧。
这算什么呢?三木的心底里隐隐地升起一丝不安。他结婚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冒出过这样的想法,纵然是稍有萌芽,也随之把这种念头扼杀了。现在这是怎么了?三木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脑子里一团乱麻。算了,顺其自然吧,三木为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理由。
第二天,三木去火车站迎接铃子。
婷婷袅娜、白裙飘飘的铃子在人群中格外惹眼,三木回忆起铃子发过的照片,认定她就是比照片中还要美的约会对像,恍然悸动起来。
铃子身高约一米六五,许是身材消瘦的缘故吧,在白色一字带高跟鞋的衬托下亭亭玉立;铃子的面容渐渐地清晰起来,打扮得精致的娃娃脸,细端起来它的五官轮廓并不分明。南方女人总能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懂得掩饰自已的缺点并发挥长处。嘴角边常带着一抹似有却无的微笑,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女人的柔媚;虽然三木知道玲子练过跳舞,但他更愿意把这种原因归结为南方女人的特质。铃子正是三木梦中精明、灵动、脉脉风情的南方女人。
三木从心底里升起一丝自惭形秽的感觉,至少把皮鞋擦得亮亮的也好啊……
“称呼什么呢?”初次见面,三木有点不知所措,“还是叫她小铃子吗?”
铃子也认出了穿着浅色宽松休闲装的三木,大方地走过来,微微扬头,眯着眼睛问道,“不认识吗?”
不善于交际的三木不知是否该伸出手来握手,又觉得那样反而显得生疏了。
铃子看到三木尴尬的表情,浅浅地一笑,“大叔好!”
这句一本正经的玩笑顿时打破了尴尬气氛。三木也笑了起来,眼神里流露出佩服的表情。
“大叔,你没有说‘嗯嗯’啊。”
“小铃子,就你嘴甜。”
铃子抿嘴一笑,脸颊绯红。赶紧打岔说:“这里的天气真的很热,比我们象山市还要热。”她用那只修长白皙的右手在脸边做煽风状。
“抓紧回宾馆吧。”
出租车停在了天宇酒店前,铃子仰脖望着摩天大楼,“真高啊!”
“是新盖的。三年前我来的时候还没有呢,那时还是一个小渔村。”
“有多少层?”
“四十九层。咱们在三十八层,可以看到大海,这也算是海景房了,网上是这样说的。”
铃子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她听到“咱们”二字,心里在琢磨房间的事。一直到了金色大厅的服务台前,服务小姐告知是两个房间时,铃子那乱麻的心才放下,不过心底间又泛起一丝的失望。
“宾馆是网上订的,离海边直线距离一公里,不过是直线距离……”
“哈哈,干嘛要解释那么详细呢?是说酒店好呢?还是要表示殷勤呢?”铃子说笑着眯起了那双细弯眉下的杏核眼,此时她心情大好。
三木很喜欢铃子这种爽直的性格,也受了她的感染,陪着微笑。
宾馆的装饰风格是欧式的,金黄色调。电梯有八部,有只乘降单层电梯的,有只上下双层的,还有上三十层以下的和一直上到三十一层才能乘降的。三木领着铃子进了电梯梯厢后才发现只能上到三十层,只好在三十层下来,踩着柔软的大红地毯确认后,再转乘。
三木表示歉意。
“没事儿啦。不熟悉的环境,难免会错的嘛。”
这却让三木很是感动。三木的妻子对这些细节上的小事会揪住不放,喋喋不休,“小事都做不好,更别说什么大事了,这些都反映出一个人的生活习惯,甚至是性格……”
三木听起来像把一顶藏有苍蝇嗡嗡转啊转啊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让他头昏脑胀,心烦意乱。每到此时三木就会举手投降说“不要念经了”。
三木的媳妇是一名会计,凡事一是一,二是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生活就是一团乱麻,无法分清理顺,不如干脆不去管那些鸡毛蒜皮之事。
房间的装饰是简欧风格,以金黄色为主。
三木打开窗户,让自然的空气吹进来。
“好美啊!”铃子也跟到窗前说。
俯瞰天海市滨海区,高楼参差林立。还有一些正在施工的建筑罩着绿色的护网,挂着大大的红条幅,写着“欢迎品鉴样板示范间”的黄色字,字的旁边标着小区的名字及电话号码。塔吊忙碌着。笔直的公路把高楼大厦划分得整整齐齐,只有海景房沿着沙滩形成了弧状的几何形,是一幅美丽的画卷呢。
楼下的斑马线格外分明;一列列暂停的以及运行的汽车看似玩具;电动车转来转去,就像蚂蚁在搜寻食物。
“其实,人与蚂蚁也没有什么不同啊。”三木想。
一条大道直通到临海的帆船楼前。
“那也是宾馆吗?”铃子问。
“可能是吧……”三木犹豫着回答。
铃子敏锐地听出了异样,随后她便明白过来,“这里就很好啊。”
“网上没有搜到那个。”三木自言自语道,心里却想着,“那个很贵吧”。
“看,那片金色的沙滩!”铃子发出了赞叹,她是故意岔开了话题吗?
一湾金色沙滩若隐若现在雾蔼之中;仿佛已感受到了习习的海风。
两人依窗望了许久,各自默默地看着什么,想着什么。
“隔壁就是我的房间。敲敲床头处的墙壁,我就会知道。”
“谢谢!”
三木没有回答。他觉得这“谢谢”包含着太多的含义,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太合适,只好默然,出于礼貌地微微一笑。
“天太热了,我去洗澡。待会儿见。”三木被这话赶了出来。
女人真是善变啊。不过三木并不在意,他这个人不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与人相处的态度只是顺其自然。三木相信与人相处最重要的是真诚,尊重;也许你可以欺骗我一回,但对你的信任已不在,仅此一回而已。
与女人相处,三木更不擅长。有时三木甚至是惋惜自己,谈了第一个女友不久就结婚了。男女间的情爱还没有体会到呢,那种爱的火热、离的痛苦滋味是什么样的?不过,三木更看重家庭的幸福,尤其是有了孩子,慵懒地躺在床上看孩子们嬉戏,享受天伦之乐。
铃子敲门后,进了三木的房间,站在玄关处,倾身抖动那乌黑的湿漉漉的长发。
这也许是女人最自然的动作,这招牌动作极具杀伤力呢,让三木起了难耐的躁动,他暗暗地咽了一下口水,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三木想:她是不是有意的呢?
女人的敏感直觉到了三木直勾勾的眼神。她走到窗前,再次眺望着远处茫茫的大海,“走吧,到海边看看。”
“好啊。”
每个城市的街道两旁都有象征着本地的市树,有的是槐树,有的是桂花树。天海市这里是椰子树,一派热带南国风情。
看着大大的椰子球高高地缀在树上,下边还泊着汽车。
“椰子会不会掉下来砸到人呢?”铃子问。
“应该有可能吧。弄一个下来喝一喝。”
“想得美。”
“还没成熟吧?”三木又看着旁边一些高大树木上开着红花,“这是什么花?树上能开出这样大朵的红花来,实在少见。”
“我们那里也没有这样的树。我的家乡最常见的是桂花树,开花时节,满城飘香。桂花既可泡茶,也可酿酒。”
“我们那里最常见的是白杨树。‘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喽喂,太阳照的绿叶闪银光……’”
铃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有一句在调上没?”
“没有。”铃子又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五音不全啊。”
“五音不全不是你的错,你却敢在这里大声地唱起来,勇气可嘉。”
“听起来像在夸我。”
“本来就是在夸你嘛。”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互嘲讽。”
“是啊,我们都来到这个城市。”
“我们在这个城市相遇……”
两人默不作声了。他们来到这个陌生的海滨之城,就是要卸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与心瘁。放下一切吧,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过几天无忧无虑的生活。
一拐弯儿来到了滨海大道。一望无垠的大海在蔚蓝的天空下碧波荡漾。
“喂——大海!我来了。”铃子跑上前去呼喊着。
大海无言,只有波涛阵阵。每个人都向大海去倾诉,倾诉不快,倾诉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唯有大海这样的胸怀才能容纳所有人的诉说吧。
三木不想倾诉什么,既然不想,为什么又逃到这里来呢?
海风吹拂,裙裾飘飘,也拂乱了铃子的长发。眼前的景致让三木迷失了,他在海边花园里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欣赏着天、海、沙滩、还有美人。
铃子是怕那双白色细跟鞋子损坏了吧,踮起脚跟,小心翼翼地走着,有些滑稽,却也可爱。铃子踏上茅草亭子的台阶,抬起一只脚来想要抖掉鞋里的沙子,沙子牢牢趴在铃子的脚上不肯下来。于是她左手扶着柱子弯下腰来,右手去解开鞋扣,把鞋子脱下来,起身倒了倒沙子,脚底板在另一只脚面上蹭了蹭沾着的沙粒。然后将那只玉足绷得直直的,高高抬起随意晃动着。海风吹起她的长发,白衣裙一起随风飘舞。
在远处的三木看来,这画面美极了。
铃子却烦那乱发拂面,挺拔了身姿,将青丝三两下捋顺了,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辫套,轻柔地转了几圈,乌发束成了一条辫子。
三木也不由地走到了茅草亭下。
“看,多美啊!蓝天、碧海、沙滩、海风、椰子树。”
“还缺一样啊。”
“什么?”
“你猜。”三木痴痴地看着。
铃子绯红了脸,不说话了。
“海鲜嘛。”
“真坏!那么,大叔陪我去吃海鲜吧。”
“我有那么老吗?”
“没有,只是人家年轻嘛。”铃子不好意思地快步跑开了。
“注意点,别把脚崴了。”
沿岸的椰子树、棕榈树,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随意地生长着那长长的羽叶,就像少妇摇摆着她们的舞裙,卖弄着风姿。
沙滩上一个个茅草亭下的长椅上男女老少慵懒地躺着。
轻柔的浪花抚摸着金色的沙滩。碧波荡漾,套着泳圈的孩子们随着那波浪时起时伏,享受着母亲摇篮般的爱抚。
广袤而空明的蓝天上飘着几朵白云。两三只海鸟翅膀向后掠着,在码头那边俯冲下去,又在远处缓缓地翔起。海面上只有一条小渔船,随波逐流,怡然自得。
三木放眼望去,在那水天相接的地方,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
“看,椰子树下有卖椰子的。”铃子喊道。
“大姐,椰子怎么卖?”三木问。
“十块一个。冰镇的,解渴。”
“来两个。”三木说着,拉过来两个小板凳,递给铃子一个去,自己坐下来。
“好的。”她去拿椰子。
铃子和三木私语,“人家可没你大,看起来和我一般年纪,你还称呼人家大姐。”
“拉倒吧,人家和你一般大?你都喊我大叔。”
“也是,我长着一副娃娃脸。”铃子伸出两手捧住红彤彤的瘦脸作娇羞状。
“唉,所以不能夸。”
“哈哈哈……”
“就叫大姐吧,是不是显得我也年轻啦?”
“嗯嗯,大叔。”
“我有那么老吗?不过的确老了。”
“成熟才有魅力呀。”
“好吧。”
三木扬起头,望着那高处大大羽叶间攒集着的绿色椰子,“大姐,这椰子不会掉下来吗?”
“不会,还没熟呢。”
“什么时候就能成熟啊?”
“还早哩。这椰子不好吃的,这里卖的都是从海南运过来的。椰子成熟时是会掉下来的,看差不多了就把它砍下来。”
“哦。”
“据说美国海岸的椰树上结的椰子掉下来砸着了人,赔了好多钱呢。”铃子说。
“财迷。”
“哎哟喂,大叔,你很清高啊。”
“我是爱惜生命。最坏的情况是被砸成植物人,怎么办?”三木做出瘫软欲倒的样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靠输液来维持生命,有了想法,转转眼睛,看那些堆在身边的赔偿金……”三木转着眼睛看着铃子。
“哎呦,哎呦……”铃子捂着肚子叫道,“别说了,别看了,我不是赔偿金。你这人真是的,讲这些问题也讲得这么具体,让人心里怪怪的……”铃子嗔怪着。
“所以嘛,要好好地活着……”
大姐麻利地砍着那厚厚的椰子绿皮。原来在桌子上左边垒起的圆圆椰子,是经过一圈一圈地砍斫,才露出乳白的椰子壳。
三木看着大姐上下挥舞着分量不轻的砍刀,心想,“生活不容易啊。”
“大姐,生意不错啊。”
“也就这两天还行。孩子要上学,又要房租,各方面都要花费。”
“您不是本地人吗?”
“我们是附近村里的。来到这里攒钱买房子,可总也攒不够啊。”
“每年攒的钱,不够房价涨呢。”
“海边的房子已经涨到一万四一平米了,老区市那边的也要七八千呢。前几年准备买,又想着再攒点钱买——贷款利息太高啊。”
“您得贷款买房。工薪阶层,全国无论哪个城市都拿不动啊。先贷款,慢慢还。”
“贷了款,总感觉像是背了一个大麻袋,蹒跚走着。”铃子说。
“是啊,贷款,想想都让人愁啊。”
“生活就是这样的,没有办法。习惯就好了。”
“这里有大海,有啥不愉快的,对着大海喊一喊,让海浪冲走一切烦恼。还有海风——坐在这里吹着海风,真不想动了呢。”铃子说。
“天海市房价涨的原因,就是因为有外地人都来这里买房炒起来的。”
两人默默无语。大姐一语中的,无可反驳。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三木问。
“我们这里的水果有芒果、杨桃、香蕉……”
“香蕉的确挺好吃的。我们那里卖的香蕉都是生的时候摘下来运过去的,所以又硬又不甜。香蕉的品种也没有这里的多,有一种小香蕉叫蛋蕉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还有荔枝,不过这两天没有。还有一种叫黄果的,我们老家就有,可好吃啦!下个月就有了,市面上卖十五元一斤呢。”
“那你把你们老家的黄果运过来卖啊。”
“我们那里的果子品相不好,没人买啊。”
“他们卖十五元,你卖十元。”
“品相不好,十元也没人要。不过吃起来真的很好吃啊。”
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跑过来,她给了一根吸管,小孩子拿着开心地跑去了。一会儿一个小女孩也跑过来要了一根吸管。
“两个孩子呢?”
“不是,那个小女孩是客人家的,买过东西嘛。”
女人瘦瘦的,很显然为撑起这个家,男人女人都不得不出来挣钱啊。常年的海风吹拂,皮肤略黑,美白对于她来说,那是一种奢望吧。
“买房子不能买海边的……”
“为什么?海景房不是挺好吗?”
“你看那些窗户。”女人指着海景房锈迹斑斑的窗户说,“那些都是被海风吹的,要买再远一点的就好。”
三木心想,“还是海景房好啊,坐在阳台上看大海那可美了。窗户生锈了,隔几年再换,花不了几个钱的。”三木没有说出来。
“很多退休的人都到我们这里住呢……你也退休了吗?”女人对着三木说。
铃子笑得乐开了花儿。
“看我有多大?”
“四十多岁吧。”
三木点点头。
“那您是做生意的?”
“我是上班的。”
“那现在不上班?”
“上班也得休息啊,我这几天休息休息。”
“哦。”
“这位是?”女子看着铃子问。
“他是我的大叔。”
“我看着就像。”
铃子笑弯了腰,捂着肚子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走吧,大叔领你逛逛街去。”
“吹着海风,真不想动啊。”
“走了——明天我们还来买椰子啊。”三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