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如此说,倒让我愣了下,虽生在官宦人家,父兄也都有着一定的官职,但在家中谈论官场上倒是极少见,对于朝堂的格局认识全来自与颉之的闲谈。“不甚了解,只听五哥说过,如今朝堂以内阁为首兴办起’午枕变法’,都是些改善民生的好政策。”
“囡囡可知道他有何好?”
“我曾听说这’午枕变法’有一条’田质均分法’,是按田地的好坏分成五等,根据不同的等级予以不同量的赋税,这不是可以让农耕者得以宽松,也不会有交不起赋税的困扰。”
“囡囡可有想过,我大令国土广阔,田地无数,如果仅根据地方官员的评判分等予以收缴赋税,不是会让很多官宦富贾有漏可钻。”
“这……”我极少见爷爷谈论官场政事,本就奇异,而今所听到还是与此前众人所不同的看法。
“况且,对于农耕而言,赋税是重山,但关键却是收成的好坏。北边地区农耕多是一年一收,我们江南一带农田则是一年有夏、秋两季收成,更有地是一年三收,而如今这’田质均分法’只是以田质的好坏作为赋税的标准,却忽略了收季的次数,用北边的收季来约束南边则国家白白少了一层赋税,用南边的收季来约束北边则增加北边的压力。”
“那如果根据不同的收季予以不同的赋税呢?”
“如此是好,可问题又有,遇到每年二月、五月麦田青黄不接,该如何?”
“不是有囤粮吗?”
爷爷笑起,“囡囡真是闺中之人,不知民生之疾苦。若遇到收成好时,交完赋税确实会有余剩,但若遇到天灾之时,别说余剩,连赋税都难以交齐。”
“那,他们要怎么交赋税。”
“囡囡可听过’贷息’?”
在脑中思考片刻后,摇摇头,“未曾听过。”
“‘贷息’是专有一类富贾之人或商贩借粮给农民予以交赋税或生活所需,等到每年收成之时再来讨要借出的粮食并再多收一定的量用以补充。此在民间甚多且流行。”
“这不是挺好的嘛,可解百姓的燃眉之急。”
“便利倒是有,可这却有更大的弊端。此前我周游曾到过建昌一带,当地’贷息’可达到借一石,还一石四斗之高。这即使可解燃眉之急,但长久下去也是人劳牛疲,无力还债,以至于卖妻卖子。”
爷爷说得平淡,单从神情中看不出是在讲如此深重之事,还以为是唠家常。可那一字一句所具有的力量确是强大且有压迫,自己至今除走亲访友外,鲜有出府,不论乡野,连扬州城也没有完整的走上一遭。况且生长在如此显赫家族,向来锦衣玉食,根本不需要考虑是否风调雨顺,秋收又是如何。单就在我整日荒唐胡闹,游手好闲时,同一片天地中,又有多少人正为赋税、饥饿所痛哭,以至于变卖家产,妻离子散,流落于他乡,死后也无法魂归故里。一种前所未有的困顿与失落涌上心头。
爷爷站起来,捋着斑白的胡子,踱步到窗前,凝望着月色下的竹林,“而今我们放眼望去是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一派祥和安康。可如今陛下年迈,倦于朝堂,且不说各大政派之间的斗争,就连内阁自身也不统一,如此以往,民生只怕会愈来愈哀。”
此前以为,爷爷告老后早已不理朝堂,置身于事外,如今才发觉,他一直都在以不为人所知的方式关心朝堂,为君而扰,为民而忧。
“爷爷……”
“真是,都不知说到何处去了,”爷爷对我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又恢复于以往的和蔼,“说回’清月宴’,囡囡该是知道当今圣上仍未立太子。”
“嗯,先柳皇后和温皇后都未诞下皇子,因而一直未立太子。”
“当今陛下有十二子,如今尚存七子,除八皇子患疾外,其余的六位皇子都有机会立为太子。如今陛下年事已高,且不论朝堂之上的众多官员,就连庙堂之外的百姓都在议论立储之事,此时的’清月宴’该是怎样一番风景,囡囡该是明白。”
夺嫡之事,虽有耳闻,但总是认为与自身无关,没有过多在乎,如今爷爷这般点拨,顿时察觉到“清月宴”所具有的政治意义。
“爷爷有何见解。”
“顺从本心便好。”
自小,因是家中唯一女儿,长辈们从来不曾让我有过烦恼,也从未提起联姻等。但我也知晓,身为陈家人,婚姻之事定不能干凭一己之欲决定,必要时为家族利益出发的联姻也是身份使然。
爷爷如此轻描淡写,倒让我吃惊,本作好了为家族作努力的决心,听到的却是这一句。
“爷爷……”
“朝堂天下之事本是不需要女子家来操心,家族的走向也不需要闺中姑娘作牺牲,你只需顺从本心。况且夺嫡之事本就凶险万分,稍有差池便会使全家满门性命攸关,如能不涉这水自然是好,但如果要涉就定要倾尽全力,不成功便成仁。”
“囡囡明白。”
爷爷走到前,用他那苍老的手掌抚摸下我的头,“只希望我们囡囡能够幸福。”
抬头看着爷爷的双眼,虽已浑浊,但全然掩盖不了那慈爱柔情。
离开后,感觉手里拿着的“清月帖”不再那么单纯纯粹,而是一个可能关乎到自己一生,甚至家族命运的转折。
六子夺嫡,“清月宴”不正是拉拢人心的好机会。来者本就都是有着一定权势的官宦女儿,如果能与之联姻,对于背后的家族势力便是一种归拢。
如今自然无法看到未来该是如何,自己一介女流,能决定的本就不多,但到底该有何走向,也只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