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鱼的！”
眉眼如春的麻衣少年打开了房门，方陌站在门口并没有准备进去，右手将挂在腰间的小竹篓取下，用还算干净的衣袖抹了抹篓口的泥巴，而后将整个竹篓递了过去，自称麻郎的少年站在屋内眼角含笑地看着门口的黄泥少年做完这一切，第一时间却没有去接这竹篓。
他收起笑容，双手在一身青素的麻衣上擦了擦手上残留的一些砚墨，而后认认真真地接过了这个小竹篓，神色是那般的郑重和正式，仿佛这双手接住的不只是一个小小的竹篓，而是一块极为沉重的东西。
在麻衣少年的心中，这竹篓很重。
接过之话，麻郎方才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小哥儿当真是个极有趣极有趣的人啊，守时且守信，虽然事小，但见小而知大，也是君子德行。”
黄泥少年站在门槛外摸了摸脑袋，有些腼腆道：“麻郎不要夸我，我只是个爱钱贪便宜的山野村夫，人间俗人，只是师傅曾经说过人无信则不立，小子没有念过书，这句话不懂，但师傅又说只要是说好的事情就要尽力去做好，这是人立世的德行之一，这话我是懂的。”
麻郎稍稍愣神，转而微笑道：只听此言便知小哥儿你的师傅定然是个了不得的人。”
方陌皱了皱鼻子尖，俏声道：“师傅在别人看来了不了得我不知道，但在我心里那就是个顶高儿的人。”
“是也，是也。”麻郎往后站了站，看着方陌那浑身上下粘着的黄泥，温和笑道：“莫要在屋外说话了，小哥儿请进来喝杯茶水，麻郎这儿刚好有新购的碧螺春，这三月的茶尖儿最是诱人舌腹，小哥儿走了这么远的路，想必也口干舌燥了。”
麻衣少年总是这么和煦得宛如春日，谈吐之间让满身黄泥的少年心旷神怡，满心都是欢喜。
方陌朝着麻郎拱手行了一个乡礼说了一声谢谢，在门口抖了抖身子将一些粘得不是太紧的干泥抖掉之后方才走进屋内。
这间甲七房很大，只是一间客房而已却已经比方陌家的老宅子小不了多少了，房间当中摆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的案牍，案上堆叠着一些方陌看不懂的帖子和信笺，一方砚台和笔筒被随意的置放在案牍上的角落里，筒内插满了笔，如若树林，案上的另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粉红儿桃花。
案牍旁的西墙上挂着一幅七尺多长的塞北图，图上一位满面英气的铁甲将军提枪胯马，枪上挑着位持着长矛的金衣将领，将军策马而行，甲已裂，人已伤，但马下敌军尸首却无数，铺满了整幅塞北图，如同一位震慑天下的人间人屠。
这幅图的最边角还题了一副字迹娟秀的诗词，墨迹未干，像是刚题上去没有多久，方陌从小贫寒，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上书塾念书了，肚子里掏不出几滴墨水，但在书塾的窗边还是偷学了百十来个字，而这题写的几个字恰好在内，少年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过去，发现上面写着：塞北无草木，乌鸢巢僵尸。
方陌当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写这字的人一定是个好看的人。
案牍旁的东墙下有一架紫檀架，上头摆放着一个大官窑烧制的大瓷盘子，盘内放置了一个黄玲珑般的古色大佛手，一把丈许长的桃花木枪挂在这古色大佛的手上，让人有些矛盾，像是一支三四月开的春日桃木枪压住了一尊人间佛陀。
这间四楼的甲七客房既像是一位大家闺秀的温香闺房，又像是一名塞北儿郎的军中营房，更像是一位不尊佛家的登山武夫，三种气质在这一间房间内彼此交融却又泾渭分明。
方陌当然察觉不到这些东西，满身黄泥的贫寒少年走在这甲七号房内只觉得浑身不适，那从一个个毛孔中散发出来的都是对有钱人的深深鄙视，比如那花梨大理石的案牍，少年觉得甚至还不如用墨春竹做的桌子实用，那一张长达七尺的塞北图，少年觉得还没有师傅那个时候做的鱼鼓绣来得好看，至于那歪歪斜斜的紫檀架，就更加不入方陌的眼了，家里的橱柜都比这个要好很多，至少立得正，就算是使劲摇，那架放了好多瓶瓶罐罐的破烂橱柜也不会因此而动摇半分。
屋内的茶具倒是看上去顺眼，朴实璞真，一位两鬓染霜的老人将椅子倒过来坐着，下巴磕在椅子上，慵懒地睁着一对儿凤眼看着方陌，笑道：“小郎来这儿坐，喝杯三月春茶润润嗓子。”
方陌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到茶桌旁，拍了拍屁股墩子后才坐下对着老人笑道：“谢谢前辈，从墨春街过来连一口水都没有喝，渴死小子了。
麻郎关上门后跟在方陌的身后，走了几步坐到茶桌主位上，将火炉上烧好的茶壶取下，倒出一杯递到方陌的面前，笑道：“这茶是一位朋友送来的，小哥儿快尝尝。”
方陌跑了数条街早已口渴得很，向麻郎道了一声谢后端起茶杯也不管烫冷，便直接一口饮尽，刚一入口少年只觉得这杯茶像是一道游着的火龙顺着嗓子游到了肚子里，身上暖呼呼的，还散着白气，像是在冬天时在炉火旁边烤火一样，让少年舒服得呻吟了出来，一道白气从方陌的口中吐出。
看着这一幕，两鬓染霜的老人转过头去对着坐在主位上的麻郎摇了摇头，眉眼间有着春日的少年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方陌，神情一黯，转瞬间便又恢复了过来。
老人看方陌缓过神来，询问道：“小哥儿，这茶怎么样？”
方陌抿了抿嘴，小脸上满是满足和回味，“好喝得很，跟师傅那个时候泡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年没喝了，都快忘了这茶的味道了。”
两鬓染霜的老人脸色一滞，麻郎端着茶壶的手一停，两人转过头来看着那眯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正在回忆的白斑少年，脸上不再淡定，麻郎将茶壶放回到火炉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小哥儿的师傅是谁，能懂‘茶道’，想来肯定不是一般人吧。”
正陷入回忆中的方陌嘴角噙着温暖的笑容，少年眯着眼睛下意识道：“我的师傅姓黄名尧，是鱼木街一家鱼鼓店的老师傅，手艺巧的很，泡的茶喝起来比起这茶来还要暖和。”
麻郎沉默，老人也沉默。
少年回过神来看见眼前两人的神情不对，还以为自己下意识说错了话，冲撞到了两人，连忙站起身来对两人道歉。
眉眼如春的麻衣少年连忙站起身来扶住方陌，歉声道：“小哥儿请坐，跟你无关，是麻郎刚才心绪有些起伏，失态了。”
方陌坐下身来，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刚才你们的神情跟那无月的黑天一样吓死个人，我还以为我说了什么让人生厌的话呢”
麻郎又恢复了那春日般的笑容，对着方陌道：“似小哥儿这般有趣的人又怎么会说让人生厌的话，不过咱们做了买卖，又喝了茶水，这便算是有了交情，麻郎还不知道小哥儿你的名讳？”
清嫩得跟春笋一样的少年笑答道：“方陌，住在鱼鼓镇墨春街，算是镇上同样大的孩子中水性最好的了，麻郎你要是还想要这样的鱼，我可以去帮你捉来，但是要卖一样的价钱哦！”
麻郎将眼前这位少年的脸色和眼神看了个遍，才确定这个少年当真是赤子之心，未入江湖，心底纯净，只是这根骨却是有些让人遗憾。
老人坐在椅子上，一对儿凤眼睁开还不算，上眼皮和下眼皮死死地张开，将那圆乎乎的眼珠子和眼白全都露出来，即便如此，老人似乎还觉得不够，看着方陌想要确定着什么。
他想了一想，伸出右手向着怀中摸去，足足掏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在方陌和麻郎疑惑的眼神中掏出了三颗铜钱和一颗龟甲壳来，铜钱古黄且油腻，甲壳倒是雪白润透，从老人那极为不舍的表情来看，这两样东西他是舍不得拿出来的。
老人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嗓子，俯身到方陌的耳边，轻声道：“小郎，你能不能借我一滴你的血液，老夫自幼学了些偏门左道，今日手痒想拿出来试试，不过却少了牵线之物。”
方陌有些疑惑地看了老人一眼，却并未询问，毕竟是老人，即便要求古怪了一些，少年也是要满足的，眼神示意老人稍等，少年将裤腿上的柴刀勾入手中轻轻在食指上一抹，那食指顿时流出血来。
麻郎不知道老人跟方陌说了什么，看着这一幕表情古怪得很。
这两鬓白了半许的老人连忙用龟甲放到方陌的手指边，接过一滴之后示意可以了，少年忙将食指放入嘴里吮吸，要是血流多了可是要好多吃的才能补回来，在方陌看来那就是好多的铜钱，心疼的很。
老人将龟甲握在手心里，将铜钱喂入龟口之中，双目紧闭，神情凛然，一身长袍无风而舞，仙风道骨，待到半柱香的时间后，老人猛地睁开双眼将龟甲口对着茶桌，大喝道：“借问一条路，半生作浮屠！”
方陌用看一个神棍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老人，悄悄挪着身子到麻郎的身边，问道：“麻郎，您这位？”
麻郎看了方陌一眼，悄然拉开些许距离，笑道：“世伯！”
方陌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有些疑惑道：“啊，对，世伯，您的这位世伯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麻郎笑着回答道：“我自小听闻我世伯有一项技艺从不露人前，即便是我也没有看过，现在看来这便是那项巧艺了。”
“那是什么？”
“算命！”
茶桌上，老人正在仔细地翻看着那吐出来的三只铜钱的变化，这铜钱古典色相，看上去就是很老的物件了，但是从那龟甲壳中吐出来之后倒是干净了许多，铜身上的油腻少了接近一半，这让方陌有些怀疑那龟壳里面是不是灌了水和清洗油腻的皂木，看向老人的眼神更加‘深邃’了许多。
老人怔怔地看了半晌，期间有数次转头看向方陌，那眼神之幽暗和幽深，让方陌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被老人算到了，比如当初在山上砍柴时饿得慌了就想追山上的野兔吃，没想到被那只野兔遛了半天的山道，还在家里的土洞前对着气喘无力的少年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眼神，那一刻少年很清楚他被一只野兔子给小瞧了，当柴山上的其余砍柴人听说后也是将这个事当做了笑料，从来还没有听说过在柴山上的砍柴人，有哪一个是被野兔溜着玩的。
良久之后，老人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转头对着方陌问道：“你追过一只兔子，赶过一只羊，拔过一株白色的鱼腥草，砍过一棵二十丈高却只有碗口粗的树？”
浑身黄泥的少年慌张地站起身来，似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发现了，脸色通红，尴尬得傻笑着。
看着这一幕，老人明白他所算的一切都是真的，虽然只算到了一角，但窥一斑而见其豹，无奈苦笑一声，对着方陌道：“小郎你回去吧，这个买卖做到这里就算完成了，我们也不留你了。”
麻郎站起身来，对着老人问道：“为何？”
老人摇了摇头。
方陌神情一怔，这老人原来不是神棍啊，那般令人感到不堪，不愿去回忆的隐秘事情都能算到，这可是真正的活神仙，老人算到的这些都是少年曾经吃过的大亏，被柴山上的砍柴人们嘲笑了好久，少年朝着麻郎和老人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也不拖沓，那两步并作一步的速度不像是走，更多像是在逃。
至于那只鱼篓，少年的家里还有很多，也就没要，毕竟已经赚到了一两银子了，这个竹篓就当是送的。
少年关门离去的时候，隐约听见了门内传来的争吵声。
待到方陌离去之后，麻郎再次对老人问道：“为何？”
这是麻郎第二次提问了，熟悉他的人都已经知道这位身居高位却平易近人从不摆架子的少年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老人双鬓间的白发更多了一些，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凝重道：“那位小郎看似简单实则可不简单，毕竟是传说中那位的徒弟，虽然根骨有漏，大道有缺，但五脏藏刀，脑后蕴花，有大因果缠身，咱们能不碰就不要碰，天知道这因果对于我们来说是福还是厄。”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顿，手抚着额头抵在椅子上，神色谨慎，“这镇子上的机缘造化吸引来了太多的东西，有人做局，有人看戏，早已蛰伏了许久，那兔羊草木便是其一，至于其他的山上人和山下精怪想必也隐藏在这座小镇里，我们来得本来就晚，若是还去沾染莫名的因果，后果难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