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陌愣了愣神,稍微松了一下手上的劲,循着这清脆的声音转过头看去,发现是架拉着稻谷根的青牛车,板上坐着位眉眼如春的麻衣少年,脸庞清秀却有些陌生。
麻衣少年的身边坐着一位身材消瘦的老人,两鬓染霜,面容和蔼,眯着一对儿狭长的凤眼打量着在泥路上一看就气氛不对的四位小镇少年。
方陌将衣角上挂着的竹篓取下来放到地上,道:“要卖的!”
老人的狭长视线扫过泥路上的四人,在方陌和他脸上的白斑上停留了数息,对着他稍稍低下头,温和地笑了一下。
白斑少年受宠若惊,连忙低头回了个乡礼。
麻衣少年对着方陌微笑道:“麻郎并非捉鱼捕虾的渔家,也是刚来此间的外乡人,不懂小镇上的行情,小哥儿可说个价。”
背着柴火的丑陋少年将褶皱的破烂布衣稍稍整理了一下,掐着手指一根一根的数了半晌,将两只有着厚茧子的手掌摊在面前,有些扭捏道:“手指不够数了,我要十六文!”
麻衣少年的脸色有些好笑,开口问道:“做场买卖,小哥儿为何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
方陌低着小脑袋,脸色有些微红,道:“这条鱼本来卖于小镇上的酒家只值十五文的,这与你们多卖了一文。”
“为何多一文?”
“为何只多一文?”
麻衣少年与消瘦老人同时开口问道,两人神情一滞,转过头互相看了看,有些尴尬地对着彼此笑了笑,继而转过头来看着那位脸上有着白斑的少年。
方陌收了收心思,将脑袋抬起来,道:“多出的一文是因为你们是主买的一方,卖与不卖的选择尽皆在我这儿,因此多出了一文,至于为何只多那么一文,因为在我看来,这份选择只能多值一文啊。”
脸色和蔼的老人和眉眼如春的少年皆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丑少年的回答会是这样,半晌后麻衣少年的嘴角翘起一个很长的弧度,道:“小哥儿是个有趣的人。”
“我说两位!”
一颗眼角长了黑痔的大好头颅强行进入了两方的视线之中,梁丘脸色阴沉地看向那板车上的麻衣少年,“谈个买卖也得分个场合吧。”
那麻衣少年看向梁丘,微笑道:“哦?这位小哥有话说?”
方陌在一旁皱了皱眉头准备插话,却被圭七与行伍二人挡住了视线,只得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梁丘撸了撸袖子,露出了手臂上黝黑的肤色,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牛车上的麻衣少年,“做事总得先分个前后,这丑小子与我三人间的事还未做完,又怎能与你这小白脸做这场买卖?”
看着梁丘那伸出的手指,麻衣少年身边那位老人开始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这位小哥说得并无不妥,在理!”麻衣少年从怀中摸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抛给梁丘,眉眼间皆是莫名的笑意,道:“这算是麻郎买下小哥与这位斗笠小哥儿之间的先后,你我换个顺序如何?”
梁丘神色阴沉地接过钱袋子,放在手里稍稍掂量了一番,眉角痣动了动,轻喝一声,“敞亮!”说完便向后退了一步,他这一退,圭七与行伍也退了退,方陌再一次和麻衣少年对上了视线。
麻衣少年不再理会梁丘,将目光再次放到方陌身上,“小哥儿性格老实,但麻郎却不能欺你,这条青花鱼生了一条红斑,得了山水之灵,已经过了某个门槛,恐怕价值在一两白银左右。”
“一两白银?!”
方陌的眼睛开始放光,像那六七月的烈阳一般,炽烈得让身边的梁丘三人不由得再往后退了一步,微眯着眼睛嘟囔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穷酸鬼!”
但转瞬间方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双眼中的炽烈开始黯淡了下来,道“那平日间,岂不是.....”
麻衣少年微笑道:“小哥儿老实,若是平日间卖于人家怕是被折扣了不少?”
方陌脸色郁结,点了点头。
自称为麻郎的少年再次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抛给方陌,“这有一吊铜钱,换算下来跟一两白银一样,买小哥儿的这条红斑青花。”
方陌接过钱袋子刚要说话,麻衣少年又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子扔了过来。
方陌接过之后皱了皱眉头。
麻衣少年坐在板车上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是另外十五文铜钱,麻郎有些心厚,还需要买小哥儿你这个人。”
方陌皱着眉头将地上的竹篓重新挂回到衣角,看向牛车上的麻衣少年,突然间有些意兴阑珊,“我虽然命差了一些,脸丑了一些,身材矮瘦了一些,但毕竟也还算是个人,不是这些铜臭之物可以买的啊!”
麻衣少年怔了怔,笑脸灿烂道:“小哥儿怕是误会了,麻郎只是想.....”
“得加钱!”
方陌双目微张,表情很是坚定。
“......”
“麻郎只是想让小哥儿将这条鱼送到鱼鼓镇东头的苑来客栈而已!”麻衣少年一口气将后面没有说完的话一次性讲了出来,中间连一次停顿都没有,如疾风,似骤雨。
说完之后,眉眼如春的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起了些微波澜的心湖,坐在一旁的老人则脸皮微微抽动了几下,似在憋着笑。
麻衣少年弯着眼瞪了老人一眼,消瘦的老人却捋了捋鬓角的白霜,抬头看天,只当未见。
方陌叹了一口气道:“早说啊,害我白高兴了一场,何时?”
麻衣少年抬头看了看升起的太阳,对着方陌道:“这红斑青花唯有晨间熬煮方是人间美味,现在已经过了饭时,不若明日早间送来可行?”
说罢也不待方陌有何反应,便驾车从四人的身边离开,在经过梁丘三人身边时,一阵风刮过,坐在麻衣少年身边的老人身形颤了颤,而后渐渐远去。
“明日早间不行,我还得去老郎中的药铺买药呢!”方陌朝着麻衣少年远去的身影大喊道。
麻衣少年坐在牛车上听得很清楚,却并未回头,只是伸出手臂在空中挥了挥。
方陌小心翼翼地将两只钱袋子收入怀中,嘟囔道:“这些外乡来的人脾性当真怪异,也不怕我收了钱不将鱼送去,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他,少年疑惑地抬头向梁丘三人看去,发现三人只是脸上含笑地看着他,顿时心一慌,一把抱住怀中的两只钱袋子,“你们休想打这钱的主意,这些钱我是要存着以后去县城的,不能给你们!”
三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方陌!
“为何不说话?”
方陌将有些松散了的木柴捆好放到背上,握在手中的柴刀也放回到吊钩上,见三人还是那样含笑地看着他却不说话,便开始有些谨慎地朝后退,即便如此,这三人还是不动,方陌松了一口气,在退了十数步后转头狂奔起来。
跑了十来丈后方陌转过头来看了看,发现梁丘三人还是杵在原地,都快要看不见了,暗道这三人真是莫名其妙,转而便不顾了,一直跑进了镇里。
客春的风不冷,自泥路的远方吹来,拂在梁丘三人的身上,三人的身子开始如同醉酒一般摇晃了起来,半柱香后,身子一偏竟是直直地朝后躺了下去。
.....
鱼鼓镇并没有设立城墙,只用了一圈削得尖锐的木桩给围了个栅栏,当中留了一条让车马人通过的道路,也算是有心,这条道路跟外面的泥路比起来好得多,上面铺了一层有沥青的青石板,算是这个小镇的门面了。
方陌一路小跑路过扇贝街上的一家小客栈时,将背后的木柴取下,放到了台阶上,这台阶是几片木板凑成的,放木柴上去的时候一直在嘎吱作响,似乎下一刻就会断成几截。
少年敲了敲旁边的一块木板,示意了一下,然后便准备转头离开。
“快看,快看,是住在墨春街的丑少年,他今日送柴来了。”
“真的也,平日老是来去如风,可看不见人。”
“他的脸上长了好大一块白斑,好丑啊!”
小客栈的门打开得极快,方陌还未离开,三个穿着花袄的孩童便嬉闹着跑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他,顿时有些惊喜地叫了起来。
客栈老板跟在三个孩童的身后走了出来,有些歉意地朝着方陌行了一礼,而后转头斥责三个孩童道:“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莫要以貌取人,少多嘴,多做事,快去将柴火拿进去!”
少年回了礼,只当未觉,转身离去,只是转过头后脸色多少有些苍白。
绕过这条街的尾巷,便是墨春街,这条街道处于鱼鼓镇的南边角落,僻静得很,因为街上有一大片墨春竹而取了这么个名字,街上大多都是不知何时建造的老宅子,人家稀少,不少老宅子都空了,一到晚上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跟鬼街道一样,胆子不大的可不敢住在这里。
少年回到自己在墨春街的老宅,这间宅子还是他那离开的父母留下的,房契已经被父母卖了,也许是墨春街的大名吓到了购宅子的人,过了这么些年也没有人来收宅子,所以方陌便一直住在了这里。
方陌将柴刀放到堂前的台阶上,走进屋内将竹篓里的红斑青花鱼倒进了一口缺了口的大缸内,看着鱼在缸内游来游去,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可是价值一两银子的大鱼,不容马虎,得好养。
收拾好之后,方陌带着一个磨刀石回到了台阶上,将挂着的飞蝗取下抛到台阶的另一边,端起一只水碗喝了一口吐到柴刀上,开始磨起刀来,这把柴刀并未生锈,只是卷了刃,只要磨一磨,还能勉强用。
少年勤俭持家得很,一把烂柴刀用了好几年也舍不得换。
良久之后方陌将磨好的刀挂到屋内的木墙上,在漏了顶的厨房里开始做起午饭来,贫寒的少年买不起细粮,也就备了一些籽油和粗盐,少年的厨艺还算不错,在捡来的铁锅中炸了整整十二支飞蝗,撒点粗盐,吃得很香,脸色沉醉,能勉强吃饱肚子对于少年来说便是天下一顶一的幸福事了。
吃饱喝足之后,方陌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闭着眼睛,持着柴刀开始挥砍着,少年在鱼鼓店的时候黄老师傅教过怎么用刀,虽说那个时候用的是短小的刻刀,但刀刀之间总有相通之处,方陌现在练习的便是老师傅那个时候教授的一种技巧,在砍柴的时候能省不少力,少年从来没有落下过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