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史二十三年,三月半,客春。
一大早,三月的春阳还未升起,小镇通往县城里的泥泞小路上便站了位身形消瘦的少年郎,他头上戴着一只破斗笠,身后背着一捆干柴,衣角上挂着一只小竹篓,腿上的挂钩上吊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砍柴刀。已经有些发黑的竹篓里装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青花鱼,卷了刃的刀上挂着十来只清嫩的飞蝗。
少年郎痴痴地望着这条泥泞小道的远方,眼神清澈得宛如一潭清水,他将头上的斗笠取下挂在胸前,捋了捋头上的杂草,嘴里碎碎地念叨着,“家河坊,鱼皮鼓,知山枝河落下土,坡上有人家,炕上坐丑娃,娃念爹娘,归家,归家!”
少年郎姓方,单名一个陌字,从小便孤苦无依,因为身上得了一种怪疾,脸上丑陋,所以父母在承受了镇上许多非议和不平后,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揣着家里卖地的银子顺着这条泥泞小路去了县城里,再也没有回来。
在每逢进山砍柴送柴的日子,喜欢戴着斗笠的少年都会站在这条泥泞小道上,眺望着这条泥泞小路的尽头,想着什么时候也可以顺着这条不宽不大的泥路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说太远,至少也该去那个离小镇只有二十多里地的县城里看下,至于去干什么,去看什么,也许只有少年自己才知道。
兴许是看得足够久了,戴着斗笠的少年也觉得有些疲惫,便侧着身子躺在路边的一块青石上,看向身后不远处的山野小镇,斗笠微微上斜,露出了灿烂得如同春日般的笑容,同时也露出了那因为怪疾而覆盖了半边脸的丑陋白斑。
这咧嘴一笑之间,便如同那春冬交融在了一起,有暖有寒。
方陌所生活的山野小镇不大,也不是多么富有,但有一种手艺极为精巧的鱼鼓纹绣却远近驰名,无论是镶于堂前,还是挂于后厢,鱼鼓木的脂香都能凝郁数月而不散去,因此到了县城里不达官贵人的追捧。
也正因为这种技艺,这座小镇在瓶丞县这十里八乡的水土中也算得上是一座名乡。在四岁刚懂事的时候,方陌便做了镇上一家鱼鼓店的一位小长工,起先因为年龄太小,只能做一些零散而杂碎的活计,后来因为手脚勤快,心眼又好,便被一位专门负责雕刻鱼鼓木的老师傅看对了眼,收在自己身边做了个小学徒,这也让年仅四岁的方陌从小就饱一顿饿一顿的挨饿日子改善了不少。
但风云总是善变,世事总会无常!
在辛苦熬炼了四五年后,小方陌刚刚学会一点雕刻鱼鼓木的皮毛技巧,没想到那位待人有些古板和小心眼的老师傅却因为夜里一场小小的秋寒,在深秋时被鱼鼓店的东家招呼着伙计给抬上了镇子后的翠屏山。
山上清冷,地下幽凉,那一年只有九岁的小方陌在散着新意的土坟上多翻了四层黄土,多铺了五重青草,因为四五春的天气对于老人家来说最是暖和了,小少年想让地下的老师傅能像在四五春一样,起风可暖,降雨不寒。
老师傅姓黄,方陌至今还记得他最爱吃客春时用籽油炸得酥黄的飞蝗,也爱在做工间隙时在鱼鼓木的香文上多刻上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少年不认识,也不懂得欣赏,老师傅却说这叫雕刀书法,而那两个字则念作春秋。在仲夏时,老师傅更是经常摇着蒲扇坐在摇椅上,泡上一整壶的碧螺春茶,将小方陌抱在怀里对他讲一些怪诞的离奇故事。
听着故事摇啊摇,少年总会睡得很香。
这些故事中有山精鬼怪,也有武夫将相,但其中提到最多的便是‘江湖’二字,少年不懂江湖是什么意思,可每当他抬头问老师傅的时候,老师傅却总是会摸着他的小脑袋,笑而不语。
在山上入土的那一天,从来没哭过的少年红了眼眶,趴在刚立不久的新坟旁龇牙咧嘴地哭了半天,抬棺的伙计虽然多,却没有一个人走向前去安慰他一下,没了心疼他的老师傅,瘦弱的丑陋小学徒好像又变成了一个人。
离开一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如那孔雀东南飞,十里一回首。
盖了棺,入了土,小方陌一步一回头的离开,那个时侯山上突然起了一阵风,下了一场雨,散了一场雾,风大,雨不小,雾也很浓,让众多抬棺的人都只能躲避在山坡下的一间破旧城隍庙中。
这是小镇上的神庙,香火很早就断了,所以庙不大,根本容不下太多的人,因此小小的少年便挺直着身子站在了风雨中,这场风很大,拂去了少年眼角的泪水,雨也很大,掩住了少年青肿的双眼,雾气很浓,将少年瘦弱的身影隐在了朦胧中。
因为手艺娴熟的黄老师傅去得实在是突然,店里的青黄没有接上,雕刻鱼鼓木的技艺断了老少传承,使得这一家鱼鼓店的生意没法继续做下去,再加上本就不擅长算计的东家在周边几家鱼鼓店的利诱下,最终还是关了铺子,成了其中一家鱼鼓店的新任掌柜。
那一天晚上,小方陌抱着自己在鱼鼓店的行囊,在破败不堪的老宅里点燃了很久不用的膏灯,将行囊里的钱袋子翻出来,认认真真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将三十几枚泛着油光的铜钱藏在了厨房中一块有了很多蜈虫的泥砖下面。
厨房的房顶没了半边瓦片,时常有雨落下来,可以掩去少年藏钱的痕迹,加上少年撤去了厨房里接雨用的大木盆,将一些杂草栽在了泥砖间的缝隙里,这样一来,最后一丝藏钱的痕迹也都消失了。
那天晚上,年仅九岁的少年看着自己的藏钱杰作,一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笑得弯成了一轮残月,明亮得连昏暗的夜色也没办法掩住。
因为这些钱是要存着在碗口街的一位老郎中那里看病买药的,所以本就瘦弱的少年又只能回到了之前饱一顿饿一顿的清苦日子。
镇上短工的活计时有时无,少年的年龄小做不了挑扛的重活,便在一些老客栈和破茶馆替人刷碗和打扫厅堂,多少能挣到一些铜子,不至于饿死街头。在孤零零的飘荡了一段日子后,少年的运气还算不错,一家客栈的老板娘见他懂事勤快,便指了条明路,让他去镇亭办张文令,上柴山砍柴去。
镇上数百户人家,家家生火灶饭都用的木柴,柴火管制,平时都是有专门的砍柴人从柴山上送来,但今年一位已经八旬的老柴人在这个腊冬里稍微挣扎了一下,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再没有爬起来,也因此柴山的砍柴人便少了一位。
方陌毕竟刻了四五年的鱼鼓木,其它的技艺没有,用刻刀倒是用得娴熟,便压着心疼,从老宅子的砖缝里将钱袋子抠出来,从中掏出十来枚油腻的铜子,在镇上的亭衙中办了一张允许砍柴的文令,成了一名执令砍柴人,在这座柴山上砍柴来送给镇上的人家,以此收点官家的微薄月钱来维持生计。
月钱不多,仅有五枚铜子,但这毕竟是官家的活计,虽然依旧清苦了些,但比起在镇上颠沛流离到处寻短工来说好得太多了,偶尔能有时间吃上一口热饭,睡上一个满觉了。
春夏秋冬,蝉鸣梅开,这日子在清清苦苦中,一下子便去了四五载。
今年,方陌已经十四岁了,身子也长开了一些,但因为营养不良,所以还是瘦弱,身高也比同龄人矮了足足小半个脑袋,但好在他的怪疾在今年开春一来便发作得少,药也少吃了,所以脸色倒是比上一年好上很多,这也让他怀疑是不是熬吃了这么多年草药,在今年才终于生了效。
方陌站在泥路上摆弄了一下衣角的竹篓,纠结着等会儿究竟要不要将竹篓里的那条青花鱼送给碗口儿街的那位老郎中,老郎中的年龄已经大了,腿脚不灵便,平时间可很少吃到这么新鲜的青花鱼。
不过这种青花鱼一年到头,方陌捉不了几条,今日还是运气好在柴山上砍柴时,遇见山石落水堵住了山下小湖中一方水眼,方才捉住这么一条,一般这种鱼都带了些灵性,能钻洞入缝,水性再好,也难捉得很,一时间,方陌也有些舍不得。
看了看竹篓里那条有着一条红色斑纹的青花鱼,方陌将有着厚茧子的手掌摊开,掐着十根手指,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数了半天,方才算出若是将这条鱼卖到镇上的酒家,可以有十五个铜子的进账,想到这里,少年的眼神都亮了很多,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抵得上他三个月的月钱了。
“这丑陋的傻小子又在傻笑了,今日脑子莫非被东栅驴栏的那头犟驴子给踢了?”
“今日正是闲时,不若逗弄一下他?”
“一个傻丑的小子,有什么好逗弄的。”
方陌本来正在算计着心里的小九九,突然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嘲讽声,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然看见三个熟悉的同龄人站在了面前,他们咧着嘴,张着牙,脸上满是鄙夷嫌弃之色。
这三人是方陌的老熟人了,是镇上的三个流家儿,极惹人厌,平日间无所事事,便是在镇上干些欺行霸市,调戏良家的浑事,三人虽然年小脾性却豪横得很,心肠也够狠辣,曾用一根竹签将一个卖麻绸的小贩子捅了透凉,在镇上的亭衙里关了大半年,一般的人根本不敢招惹。
方陌从小体格便消瘦得很,再加上面容丑陋,在镇上活得艰难,没有人撑腰,所以没少受到这三人的‘照顾’,黄老师傅在的那四五年还好,老师傅去后,这三人便有些变本加厉的寻方陌的麻烦了。
鱼鼓镇不大,家家户户也就那么些人,方陌藏也藏不住,躲也躲不过,在挨了几次揍后,也就认命了,只要不打死,白斑少年总能如同一滩稀泥般在小镇上烂活着。
他们三人每一个的个头都比方陌高大,其实完全可以在镇上找个正经的营生,活得稍微‘正式’一些,可每次都是只做了半截赚了些银钱后便又回到流家儿的样子,相比于欺负镇上的商贩,他们更喜欢揉捏一些经年积弱的人。
相比于三人那恶劣的性子,他们的名字反而要清雅许多,带头的那个叫梁丘,今年十五岁,后面两人一个叫圭七,一个叫行伍,都是十四岁的年纪。
泥路旁,春花青草,油菜花开了好大一片田野,三人成品字形围着青石上躺着的方陌,梁丘的脸上有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往日每次都是一顿乱拳,有些无趣得很,今日却不揍你,我有另一意,你能做的话以后半月我们也不来寻你麻烦如何?”
少年抬了抬眼眸,有些不解地问道:“什么?”
梁丘拍了拍方陌的肩膀笑道:从我们三人的胯下钻过去。”
闻言,别说方陌,就是圭七与行伍也都愣了愣神,继而转头看了梁丘一眼,对着后者伸出了大拇指,道:“丘哥儿,此法妙啊!”
方陌看了三人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青石上下来站到泥路上,熟练地将挂钩上的破柴刀勾入右手,握得极紧。
老师傅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有些事是不能将就的,因为一旦做了,那个人的魂儿就没了,老师傅说得很清楚,方陌也记得很准确。
白斑少年知命,却不知辱!
“你这鱼卖不卖?”一辆牛车不知何时走到了离四人不远的地方,一道清脆的嗓音从车上传了过来,“红斑青花,倒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