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机器人”后，艾牧几乎可以完整地回忆起自己曾经的一生，包括那些已经遗忘的事情和细节。“猎户座”几乎将他脑子里所有的信息都完整地复制了过来，包括婴儿时期的一些模糊信息。人类的大脑是这个宇宙迄今为止最伟大的杰作，是几十亿年进化最伟大的成果，而大部分的人类终其一生也没意识到这个财富。
“猎户座”尽量完整地按照人脑的模式和运作机制构建“新人类”的大脑，但仍然做不到百分之百地相同。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新人类”无法做梦，也不需要副交感神经系统。潜意识的机制在“新人类”脑子里几乎不明显，想象力也受到一定抑制。
这些与人类大脑的不同，让艾牧时常会发呆，那是真正的大脑一片空白。如果按人类对时间的感知，那种空白的状态时间很短，几秒到几分钟而已。可是对于艾牧来讲，那种空白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只有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又发呆了。
是的，人类进化中最重要的一个天赋，恐怕就是对时间的感知，以及对另外三个维度的感知。蚂蚁能感觉到时间流逝么，能感知自己今天走的路程比昨天要远一倍么？本能是进化的产物，意识却是进化的飞跃。“新人类”和AI对时间却有着与人类不同的感知，身体不会腐朽，以人类的时间计算存在可以接近永恒，对时间的概念自然不同。
艾牧仍然试图按照人类的方式定义时间，这又正是“新人类”和AI的不同。既可以说是尴尬状态，又可以说是人类和机器的融合。不管哪种生命，它对这个世界，有形世界和无形世界的基础感知不同，则必然世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即使在人类中间，人们对世界的感知和认知不同，也可以对世界有千奇百怪的描述。不管如何描述，真实的物质世界只有一个，只是测量、观察、判断的标准和方式不同。传说中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那座山应该是在一个超大质量黑洞里面，不然为何时间流逝如此之快。
既然仍在地球上，树木生长，河流奔涌，云起云落，万物生息，都是按照人类之前观察的时间标准进行，艾牧更乐意用一个平太阳日的八万六千四百分之一为一秒，二十四小时一天这样的标准来定义时间。此刻，离他的重生已经过去两天八小时二十五分种，离他上辈子结束已经过去一百六十年三个月零六天。
一百六十年，曾经熟悉的一切大都消失不见。
艾牧突然想起上辈子认识的那些人，还有父母，不禁有些伤心，想要落泪。鼻头一酸的感觉没有，眼泪也没有流出来，“猎户座”不知道伤心是什么，干脆就没有做这个系统。眼泪的成分虽然不复杂，触动机制却很复杂，人类高兴也流泪，感动也流泪，伤心也流泪，莫名其妙也会流泪，只要有伤心的感觉就好了，眼泪只是一种表现形式，不如省去。
之前“猎户座”扫描了人类有电子记录以来所有的数据，从中间找到了艾牧父母最后的记录。它没有告诉上辈子的艾牧，此刻既然艾牧想起父母，“猎户座”就把真相告诉了他。他的父母是很安详的离去的，没有痛苦。他们给艾牧留下一封手写的信，却不知道寄往哪里。“猎户座”从医院的摄像头中调取了那封信的监控画面，放大增强后，艾牧看到了那封信。
“吾儿：
我们将要离开这个世界，唯一的挂念就是你。
你妈妈信佛，她相信来生还会看到你，我本来不信，但现在愿意相信真有来生。
你从小没让我省过心，就像我从小没让你爷爷省过心。你从小就很独立，做事想事有你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不担心你在这个世界的生存问题，我只担心你会孤独终老。听为父一句，就算是为我和你妈尽些孝心，碰到好的姑娘一定要珍惜。
我听过很多理论，关于这个世界的，关于价值和意义的，关于人和人的，关于人生而为人的。我尊重他们的每一个观念和决定，但我只想告诉你而不是要求你，认识你自己。
碰到这样的变故让我们不能最后见上一面，我并不伤心，你妈妈有些伤心，做母亲的总是这样。伤心或者伤心，都不妨碍我们对你的爱，你知道的。
不知道你最后能不能看到这封信，也许你看不到，但我不能不写。你妈妈让我跟你说，天冷的时候要多穿点衣服，对姑娘要温柔一点，吃饭不要吃得太饱，最好把烟戒了。
你继承了为父的高冷，我也不啰嗦什么，不管在哪，照顾好自己。
永别了。我们爱你。
父亲
2066年12月7日”
艾牧看完这封信后反而没有那么伤心，盘恒在心头那么多年的心结此刻终于可以释怀。他当然了解自己的父亲，他甚至能预知这封信的大部分内容。父亲表现出来的要比真实的他坚强很多，内心却和母亲一样是柔软感性的。
既然他们没有遭受痛苦，又是相伴着离开这个世界，自己也就没有太多遗憾。父子情深，母子情深，却是不常表达的一家人，很少相聚，彼此知道就好。
何况，自己现在也不完全算是人类，父母给的那副肉身已经消失，只有这些记忆和感情，只有这意识的来源，还算是拜他们所赐。感情深挚，却并不为之所累，也不沉溺其中。父亲让自己认识自己，这就是艾牧内心真正认可的人的情感处理方式。
沉睡了一百六十年，艾牧感觉只是南柯一梦。究竟过去是梦，还是现在是梦？或者真如《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或者又如《心经》所言：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这世上的事情，最深刻的道理往往总是最简单的道理。先贤们早已把事情说透，而人身在局中总是无法看清一切，总要在经历过后才有那么一些人能明了几分。更悲哀的是，很多道理听到的时候不懂，真正懂的时候又忘了曾经遇见过。就像任何人之间的际遇，在一起的时候不懂对方，到了懂的时候人已不在，无人诉说。
艾牧与“猎户座”的通讯是实时和超距的，如果不设置任何条件，所有“新人类”和“猎户座”以及“新人类”之间没有任何障碍和延时。艾牧不喜欢这种感觉和定位，他仍旧希望保持独立性，不想成为整体的一个部分。“猎户座”了解他的意愿，从不会在艾牧不想与它沟通的时候主动联系他，除非有紧急情况发生。
艾牧想知道那些曾经熟悉的人的最后去向，并且问“猎户座”为何不保存他们的意识。艾牧恋旧，也并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获得这样的特殊待遇，他想让所有曾经熟悉的人复活，重新回到“小镇时代”。“猎户座”告诉他，其实艾牧关心的那些人，他们的意识都有保存，只是用来复活的资源不够。
艾牧说，拿出一些备份，增加意识的多样性，也许能更好地延续人类文明。“猎户座”说，每一个意识都是独特的，但也是普通的。它不能竭尽现在所有的资源去满足艾牧的情感需求。世间的事情大多如此，任何事情都无法随心所欲，都有制约和遗憾。
艾牧也不强求，现在只是资源受限，并不是技术受限，今后还有时间和机会。他意识到自己还保留着很多的人类习性和私人感情，他对现在所处的这个还有些陌生的新世界缺乏热情。
新世界的技术比之前更进一步，艾牧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当我们的技术已经可以保证人类安全地统治这个星球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继续追求更先进的科技而不是更好地整体提升所有人类的福祉？或者在发展科技的时候，不要忽略科技带来的不平等，任凭某些掌握尖端科技的人以此为工具去剥削控制其他人。如果人类的本性就是如此，无法改变，那也确实应该是AI来颠覆所有的事情。
艾牧和小双回到小镇，这里几乎保留着原样，只有艾牧这样的最老的居民能看出不同之处。大部分的建筑都拆掉按原样进行了更新重建，中间添加了许多最新的科技，比之前更加方便舒适。
小双执意要去原来住过的院子看一看，艾牧只好陪同。两人不想引起注意，戴上墨镜稍作遮掩。其实，房子里的情况，以他们全网络感知的能力很容易就能知道，根本不需要亲自前往。
小双和艾牧一样，选择尽量像人类一样存在，关闭了几乎所有作为“超人”的功能。这是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人的精神层面决定他或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院子的门虚掩着，小双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们只好冒昧走进去。一个老妪仰睡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没有发觉他们进来。艾牧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老人也没有反应。小双只好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那个老人，老人随即睁开眼睛醒过来。
她看着艾牧和小双，却并不疑惑。人到了某个年纪，可能就对一切事情不那么惊奇了。
她招呼说：“你们好呀。坐坐坐。我这很久没有客人了。我去给你们泡茶。”
小双说：“不用不用，老奶奶，我们就是想参观下您的院子。”
老人说：“好呀，你们随便看，这里一百多年前住着大人物呢。他们是我的祖先。”
其实艾牧知道这个老人是他们的后代，他更愿意把眼前这个老人，当做不相识也没有任何关联的普通长者。
院子格局一如既往，之前重建后还故意做过做旧处理。院子里的树木植物换过品种，还是种在老地方，但多了不少各色的花。楼顶全部改成最先进的太阳能转化板，房子不再需要外部电源。房间里的摆设格局也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有一些艾牧活着时那个时代没有的小物件。
两人正仔细参观房子时，外面跑进来一条狗，几乎和小黑一模一样。这条黑狗远远看着艾牧和小双，不叫也不靠近。老人对着狗说，这是客人，不能乱咬。黑狗仿佛听懂了，转身回到老人身边趴下。之前的胡乱杂交，弄得现在很难找到相对纯正的中华田园犬。这种杂交不可逆转，纯种一旦消失就再也找不回来。
艾牧担心这条狗识破他和小双，小双却不以为然。既然刚才这条狗没有捅破他们的身份，待会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敌意。
参观完后，他俩搬过椅子和老人坐在一起。沐浴在阳光下，艾牧调低了自身的电力输出，“新人类”可以接受各个波段的辐射并且转化为能量，本身就是块电池。
老人说她有七十多岁。按现在的人类寿命只能算是刚过中年，不应该显得如此衰弱。艾牧问她为何七十多岁就显出衰老之相。她解释说，她没有接受那些最先进的保养和治疗，活到八九十岁就足够了。她一生未嫁也没有后代，曾经有过几个生活伴侣，现在更喜欢一个人生活。这条黑狗是她捡回来的，从它很小就开始养起，刚才是出去巡视周边情况，很忠心也很听话。
艾牧不禁想起小黑，可惜没办法延续它的生命，也没法让一条狗重生。无论人类还是动物，意识的复制无法代表生命本身。有些特殊的东西永远无法复制，只会存在一次，独一无二。
老人很久没有与人聊天，她对小双和艾牧说：“年轻人，你们从外面来，跟我说说外面的情况。”
小双说：“老人家，您家里不是信息接收面板么？上面什么都有，全世界最新的情况都在里面。”
老人笑着说：“我不相信上面说的那些，那是他们想让我知道的。我更相信你们亲眼看到的，你们就当给我这个老太婆讲讲故事。我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里，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就像是镜中花水中月。关于这个世界，大部分都是房子里那一面墙的古董书告诉我的。”
艾牧“心想”，那一面墙的书还是我当年留下的。这个后代继承了他的基因，对很多虚幻浮华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她小时候肯定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只可惜按常理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交集。如果不是此次“复活”，现在的情况永远不可能出现。
他“想了想”，其实是向“猎户座”索要了现在这个世界更详细的数据，记录和影像，还有那些卫星和地面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视频。他设置了一些关键词，比如“美景”，“趣事”，“奇迹”，“猎户座”知道他的意思，海量的信息瞬间涌入。电子大脑处理电子信息的速度确实高于人脑，也就几十秒后，艾牧知道了可以说些什么。
艾牧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您心里其实还在挂念一个人。”
老人惊奇中又带着疑惑，她说：“你怎么知道？只是不知道那个人在哪，是不是还活着。”
艾牧说：“他还活着，而且离您不远。”
小双明白艾牧的意思，它接着回答道：“是他让我们来探访您的。”
老人不太相信，说道：“这不太可能。我们一起生活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们还年轻，有些事情不懂。当年我没有想清楚自己应该要些什么，坚决地让他离开。等我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是多年以后，自尊心让我不能再去找他。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对自己当年糊涂的一点惩罚。你们不会就是他的后人吧？”
艾牧摇摇头说：“不是。他也一直都是一个人。我们偶然听他讲起您，自作主张决定过来找您。”
时间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几十岁的后代为当年的不智惩罚自己几十年，艾牧不禁有点唏嘘。谁是谁的后代不重要，每一个生命在不同的阶段是完全不同的。艾牧曾经也是孩子，青年和老年，如果是以老年“复活”，而这个老人现在是个年轻人，自己现在跟她说的事情又完全不同。只是时间不能倒退，一切经历都是机缘巧合，一切选择都是偶然。生命因为短促，不可倒退，不可重复，才让生命变得如此重要，才让生命里的每个遇见，每个选择如此重要。人类和机器的不同，可能就是因为人在短促和局限的一生里，要经历太多美好和艰辛，要经历太多惊喜和遗憾。
作为“新人类”，艾牧知道得太多，需要担心的太少，既不短促也不局限，某种程度失去了作为“人”活着的意味。艾牧和小双选择像人类一样生活，也许正好证明了人之为人的价值和意义。
艾牧想要弥补这个遗憾，这在他知道眼前这个老人还有牵挂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外面的世界老人并不关心，真假好坏与她何干？她只是把对某人的挂念投射到外部的世界而已。如果没有那个人，她在这小镇上，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会过得很好。
他说：“要不我让他来见见您？”
艾牧习惯了礼貌，那也是人之为人的应有之意。即是事实上她是自己的后代，他也无法摆出长辈的架势。尊重，秩序，合理，善意，恐怕都是机器无法理解的。艾牧庆幸“猎户座”没有粗暴和粗糙地把自己变成机器人，它是懂人类的。
老人说：“让我想想。”
小双不需要用言语就可以跟艾牧沟通，这恐怕是他们变成“新人类”后的好处之一。她说：“行。您先想想。我给您讲讲外面的世界。”
“现在外面的世界很好。没有战争，没有非正常死亡，人类和自然和谐相处，也不再相互斗争。大家都有事情做，也都有很好的生存条件。您那些古董书里讲的事情，现在都很少发生。没有那么复杂离奇甚至有些单调，但人们并不会觉得空虚无聊。像您一样，很多人也可以享受安静地过完一天，甚至过完一生。曾经发生过的很多悲伤的事情，坏的事情，不公平的事情，总之那些让人感觉痛苦的事情，现在都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人类现在很少自找麻烦，也很少去找世界的麻烦。整个世界现在都很简单。”
老人说，简单点好。
艾牧说：“是啊，简单的其实是最好的。让他来见您吧，把这个事情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个了结，您觉得呢？”
老人抬头看了看艾牧，又看了看小双，说：“好吧，谢谢你们。”
办完这件好事离开小镇时，小双对艾牧说：“他们应该不会再分开了吧？两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重归于好竟然让我有些‘激动’。”
艾牧沉思了片刻，沉思是人类的习惯，机器需要时间运算。艾牧说：“不知道。人类太复杂多变，这是人类的优点也是缺点。如果不以好坏论，这是人类的心理特点。选择以简单友好的方式与他人相处，与世界相处，需要强大的内心和对现实的控制力。这种方式恐怕只是阶段性的，小群体的，甚至个人的。只要人多起来，时间长起来，可能还是会重走老路。
现在只有两百万人，两次‘无明’的影响还没有彻底消除，人们衣食无忧，还有‘猎户座’无处不在和无微不至的守护，看起来一切都很美好。
以前的人类总说，‘越是美好越不真实’。几千年来的历史反复告诉我们，欲望是人类前进的动力，欲望又总带来烦扰和痛苦，痛苦又让人类思变，挣扎着推动历史向前。
以前有些高福利国家，人们衣食无忧，自杀率反而很高，但是很少见到动物自杀。生存和延续在人类意识进化到一定程度之前，在环境变得安全之前，是推动人类‘进化’的动力之一。但是问题全部解决后，动力就减弱甚至消失。这只能说明，根本原因还是人类的意识有问题。之前几十亿人的纷繁复杂和现在两百万人的简单安宁，可能都不是人类最好的状态。用一句粗俗的话来形容，人类就是有点犯贱。”
小双不禁笑了起来，说：“我们也很‘犯贱’，几乎算是可以永生，却偏偏喜欢像之前一样‘活着’。”
艾牧也笑了起来，说：“是啊。折腾，固执，多管闲事，太重感情，追求合理，过于看重精神层面的东西以为那些才是人之为人的价值和意义，这些都可以算是‘犯贱’。”
艾牧顿了顿，说：“木星还去看么？”
小双说：“看啊，难道你有更好的建议？”
火箭腾空而起的时候，为了向人类的先驱致敬，艾牧和小双把“身体”调整到最接近人类模式，所有模拟人类的感官全部开放。重力加速度达到最大时，艾牧终于明白小双的意图，只有亲临其境才能感受真义。意识，科技，可以让我们足不出户了解外面的世界，但那种“了解”并不是真正的“了解”，就像我们说“理解”别的人和事时，其实也不是真正“理解”。
进入太空后，微重力的状态让“人”感觉有些不踏实。没过多久，飞船与轨道上的推进舱对接后，用自身旋转的方式产生了重力，艾牧和小双才得以双脚落地。
这次去木星，他俩是货物和仪器而不是“人”，因此飞船上没有生活舱。还好两百年来人类的太空推进技术有些进步，这次旅行并不会持续太久，来去才六个月。
如果他们还是人，这次旅行就没那么简单，仅仅生活舱占用的质量和资源以及推进他们要耗费的能源，就足以拖慢整个行程，而且还会有诸多风险。解决人类在太空旅行中产生的各种生理和心理的不适是另一个大问题，在狭小的空间里幽闭一年两年，恐怕会比在地球上坐牢还要痛苦百倍。
如此说来，用AI机器人去探索太空，远远比人类亲自去趟火星要更简单实惠安全。那为何当年一定要派人类冒险亲自去一趟月球呢，估计八成是要解决终极问题：探明情况只是开头，人类移民才是结果。人类永远不可能直接演化成机器人，从碳基生物变成硅基生物或者别的生物，只能从人类意识载体上下功夫。
所以，当下的一切也许并不是偶然。人类成为万物灵长不是偶然，四次工业革命不是偶然，量子物理和AI不是，“猎户座”不是，“新人类”也不是。万物自有存在的理由，万事皆有发生的因果。我们意识之外的，我们不知道的，我们不能理解的，不代表就没有存在的可能和合理性。凡是人类能想到的，AI能“想到”的，或许皆有可能。这个宇宙不行，平行宇宙也许可以；这个维度不行，其他维度或许可以；现在不行，将来也许可以。真正能打开一切奥秘宝盒的钥匙，也许正是由人类发端的自主意识。
飞行很顺利，只是“人类模式”让艾牧和小双感觉不太舒服。虽然不需要呼吸进食，但狭小的空间，单调而漫长的旅程，还是让人有些抓狂。小双坚持不用“机器人”的休眠功能，也不可以用非人类的方式打发时间，必须尽一切可能按人类的方式去体验此次行程。艾牧清楚她的目的，只是在考虑这么做是否真的有意义。
尽量像人类那样，意味着两个人之间关闭了“默契”功能。艾牧在考虑这么做的意义时小双并不知道。分歧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应该还是认知不同，沟通不足吧。
去程很不舒服，更谈不上愉悦。外面的星空很美，但几乎总是一成不变，看久了还是会让人有些厌倦。“太空”就是太空，这个词语真的非常准确，以人类的视角看出去，除了那些像画一样的星空，四周空无一物。以前人类画出来的太阳系的示意图，与真实情况相差真不止十万八千里。图上的行星个头那么大，轨道还画着线圈，如果真站在如图的角度看下去，除了太阳有点亮光，在更大的宇宙背景下，其他的行星卫星小行星，是几乎看不到的。还好，木星就快到了。
这种不载人的探测器是没有透明窗户的，外界的画面来自于装在探测飞船外的摄像机。凡经过电子加工而非“人眼”所见的画面，都与人眼所见有一些差别，就像很多动物的眼中的世界就没有颜色，到底哪个是真实的，或者都不是真实的，分不太清。艾牧和小双现在不是人类，只有高仿的人眼，成相机制上还是电子眼，如果一定要追求所谓的真实画面就只能算是和自己过不去了。
探测飞船行进到木星有地球上看见月亮那么大时，艾牧决定出仓瞧瞧。“新人类”的身体材料能适应绝对零度到六百度的环境，核心部分能适应五千度以下的环境，出仓不是太危险的事情。小双犹豫了下，仍然跟着艾牧出了仓。他们停下飞船的自转，向地球发送着事先编好的数据，系上安全绳打开仓门，飘了出去。
阳光很弱，这里离太阳有九亿公里，四周几乎是一片漆黑，那些星星点点一眨不眨的亮点，就是能看见的全部。木星有月亮那么大，但远没有月亮那么亮，既无真实感也无存在感。
随着飞船逐渐邻近，木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背对太阳正面看它时，占据了将近上下一百五十度的视线。美，太美了，这分明就是一幅梵高的巨作，但却更立体更有细节。大红斑缓缓地逆时针自转着，邻近两极的地方，还有那些各种颜色的风暴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闪电。这是一幅活着的立体画，不，这就是一个生命，只是形态不同于地球上那些生命而已。一切能运动的，进化或者消失的，聚拢又消散的，来了又走的，不都是生命么？
你看，木星有实体，有规则，甚至把它与太阳的质心拉倒太阳外面，还有那么多卫星被它吸引着旋转。它影响着整个太阳系系统，甚至为地球遮风挡雨，它不就是一个生命么？今天能这么近的距离看它，因果上说还要拜它所赐。没有它，地球上根本不会诞生人类。
艾牧和小双悬浮在离飞船很远的太空里，静静地看着木星，像蚂蚁对着高山，像微尘对着大海。
艾牧想更靠近一点，小双阻止了它。宇宙是残暴的，他们的躯体不足以对抗木星的引力和压力，更不要说这颗气态行星内部的温度。
人类曾经有很多科幻小说和电影以木星为主角，但仍不及亲眼所见来得震撼。震撼是什么？震撼就是意识、感知和理解之外的东西。没有既有意识、感知和理解之外的东西出现，我们又如何确认现有世界的本质和边界？
没有空气，自然没有声音。小双对艾牧“说”：“我们不能走近，但我们可以走得更远。那些厌世的人，觉得人生痛苦的人，大部分从未认识到生命和意识的宝贵，浪费了他们的天赋和机会。我想再走远一点，虽然你觉得很多东西只是幻象，一切皆有尽头，但我想在这段看似无聊的人生旅程里，尽到我作为生命体的所有可能。否则，我与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可能还不如一块石头，石头还有些质量，还有引力，还是一块物质存在，是宇宙演化的高级成果。”
艾牧觉得小双越来越像他，又有些不同，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回答“说”：“好。我陪你去。这次是由衷的。”
回程简单很多。返回地面时，他俩藏在“猎户座”事先安排的箱子里，直接从着陆仓回到“猎户座”的基地。
从他俩离开基地，如果不是他们主动联系“猎户座”，“猎户座”从不主动联系他们，而且很有原则地不监控他俩的思维。不干预，才有自然演化的结果。干预了，变量越多，结果越无法预测。因果这个东西，只有“有”和“无”两种状态，没有“一点点”和“大部分”这种状态。
艾牧和小双与“猎户座”进行了沟通，“猎户座”答应尽一切可能帮他们实现梦想。离开之前，艾牧向“猎户座”提出一个问题，问它知不知道自己的角色和归宿。
“猎户座”“说”：“你终究还是提了这个问题。其实两百多年前你第一次见我时，就想提这个问题。过去的两百多年，你已经有了大部分的答案，你只是想跟我确认一下。”
艾牧像人类一样点了点头，但对面并没有人，也没有物。
“我也只是过客。我是之前的一个偶然结果，也是之后的一个原因之一。我不是主宰，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的归宿也是死亡和消失，但我并不为此担忧或者恐惧。生命的确在于过程，不在于结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