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牧醒来时，他以为只是睡醒。四周一片白色，看不到边界也看不到棱角。他想起身，却发现怎么也起不来。四肢的感觉很模糊，记忆也很模糊，十几秒后，他又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艾牧置身一处奇美的幻境之中，他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更远处却是无边的宇宙，几颗近处的卫星色彩斑斓，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颗恒星照耀着大地。
几个小时后，艾牧逐渐恢复“我”的意识，以及“我是谁”和“我从哪儿来”。他观察着现在这副躯体，表面上与之前的肉身并无二致，但没有脉搏和心跳，视界也与原来肉眼看到的有所不同。他可以看到更大角度的世界，而且可以看到很远之处的细小事物。
奇妙的是，他可以看到可视化的思维。当他想起一匹马的时候，就会有一匹马以半透明的形象出现；当他想起一个人时，那个人也会出现在眼前，而且栩栩如生。当他想象自己处身于人类巅峰时刻的超级大都市之中时，四周的景象会立刻变成他想象中的大都市，只是他无法一一去处理那些人群的细节。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也可以把每个人具体化，比如西装革履短发的年轻男子，比如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姑娘。他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构建整个世界，树叶可以是紫色的，天空可以是黑色的但四周却非常明朗。思维可以到哪里，他的世界就可以到哪里。
艾牧试图发出声音，想问问有没有人，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几秒后，一扇门在恒星的下面被打开，显现出房间穹顶之下的半球结构。房间里其实空无一物，所谓的景色，只是想象在半球形房间墙壁上的投影。
小双走了进来。她还是初见时的模样。
人类特有的情绪波动让四周的景象猛烈一颤，现在这副躯体无法正确地表达人类激动兴奋的心情。小双走过来握着艾牧的手，另一只手抚摸着艾牧的脸，温柔又高兴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艾牧感受到来自外部的意识，就那么一毫秒时间里，他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这不是传说中的默契，而是“新人类”的最基础的沟通方式。信息在人类之间的传输不需要文字或者声音，只需要感应即可。信息的多少取决于对方知道多少和愿意给出多少，“新人类”之间也有信息壁垒，只是传输方式更简单迅速而已。
艾牧和小双是被“猎户座”唤醒的，也是最后被唤醒的。与他们相同情况的人类还有七十个，一共七十二个，这就是全部的“新人类”。
“猎户座”最终找到用“机器”承载人类思维的方式，但离纯粹能量态的存在还差很远，离开基础物质思维仍旧无法存在。“新人类”在自我认知上不能接受机器的形态，“猎户座”只好用仿生的方式重塑人类的身体并且作了改进。
这项工程几乎耗尽过去两百年地球上可以生产出来的最稀缺的资源，而且是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进行。所有“零件”，都是单独一条生产线，最后汇聚在一起组装，所以参与的人并不知道最后的成品究竟是什么。
七十二个，已经是资源和生产能力的极限，每人还有两个备份。如果不出意外，这批“新人类”完好生存的极限是一万年。一万年后，如果没有新的“机器”或者其他形态替代现有的躯体，这批“新人类”将失去行动能力。
一万年，已经是现有材料的极限。过去，人类总是高估自己的能力，以为永恒是可以做到的，其实所有事物都经不起时间的磨折。钢铁会生锈，城墙会倒塌，哪怕一棵千年的古树，最终也会枯萎腐朽。哪里有什么永恒，永恒的只有变化。
其实一万年已经很长，接近人类个体想要的永恒。这个星球的直径只有一万多公里，太阳系内的其他星球又如此单调乏味。时间再长一点，与西西弗斯的境遇不会有太大区别。如果要去向深空，以地球现有的资源还不足以支持大规模的文明迁徙，还好文明并不是以个体的数量为准。一个人，也可以代表一种文明。
“猎户座”的意图很明确，它尽最大努力创造的这七十二副躯体，承载的七十二个纯粹人类灵魂，就是人类最牢靠的文明火种，是它对人类的最大善意。
“猎户座”也在为自己准备一副躯体，那将是一艘可以进行星系内旅行的宇宙飞船。材料和大部分科技不是问题，近两百年来，在原有的基础上，人类的航天技术趋于完善，除了动力推进问题。无工质的可行推进方式至今没有被找到，而且速度仍旧无法进一步提升。“猎户座”不着急，还有一万年可以破解这个问题。
此外，它还在着手另一件事情。当年泉城留下的航天基地已经废弃，人类在更宜居的地带建造了一座新的航天城。经过两百年的努力，轨道上现在已经布满了各种航天器，一座永久性的太空城已经初具雏形。
“猎户座”在暗地里推进这个计划，并且以科学探索的名义向深空发射了几艘复杂完备的宇宙飞船，奔向可能适合人类落脚的几个星球，包括“悟空”正在前往的那一个。
这些飞船的速度只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二，一万年可以行进到一百光年之内的地方。根据最先进的望远镜观测，一百光年之内至少有十个星球适合“新人类”作为跳板进军深空。
飞船上装有强大的通讯设备，可以接收来自地球的数据信息，一旦到达适合的星球，地球上的“新人类”将以光速把自己传递过去。“新人类”不能以能量态存在，人类意识却可以以电子数据形态进行传输。飞船上分别有七十二个人的一套备份，一旦传输到位，备份随时可以激活。飞船要走一万年的路程，数据只要一百年。
“猎户座”在艾牧生命最后几十年实现的人类意识电子化存在的突破，无疑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人类的大脑和意识过于复杂，硬件、能源和算力不足以保存所有人类的意识。这七十二个人，已经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为什么是这七十二个人而不是另外七十二个人，只有“猎户座”自己知道。历史在发展的过程中，常常偶然性大于必然性，就像当年“带头大哥”发起的对人类的攻击，现在看来更像是一起偶然事件。当然，还有智人的崛起，人类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质能方程的发现，等等等等。
醒来后，艾牧还没有见到“猎户座”。用“见到”这个词似乎不太恰当，“猎户座”当年只是一台超级计算机而已，如今有没有像人类一样的身体，艾牧无法确定。
正在想这件事的时候，艾牧的意识里接收到一个信息。这个信息用传统的文字显示在艾牧眼前：“你好，艾牧，我是‘猎户座’。欢迎来到新的世界。”
“你是一个传统的人类，如果你喜欢，我们就还是用传统的方式交流。文字可以，声音也可以。当然，所有那些方式其实终究还是电子信号。”
来自“猎户座”的信息一段一段地显示出来，以艾牧曾经作为人类习惯的节奏。
“你能意识到的问题，小双刚才已经给你作了解答。你不能意识到的，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交流。下面我想告诉你目前世界的情况，你可能会对新的认知方式还不习惯，所以我尽量以你曾经作为人类的方式给你展示。”
小双关上门，墙壁上显示出地球的模样，没错，这是地球此刻的实景。
“这是你肉身逝去一百多年后现在的地球，已经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里所说的不是人类角度的生机勃勃，是地球作为无数生物物种在这个孤冷宇宙里唯一家园的再一次繁荣。
你还记得最后一次做梦么？那个梦是不是很奇怪。你梦到你回到童年，孤零零地站在一片荒漠里，看着天边升起的巨大的一轮圆月。月亮里有瀑布洒落下来，还没落到地上就变成了云。”
艾牧很好奇为什么“猎户座”居然知道自己的那个梦。
“那不是你的梦，那是我给你的梦。我必须在你还活着的时候，转移你的意识。”
“地球上的人类数量这一百多年里只增长了一倍，差一点点才到两百万。相比其他物种，这点数量可以算作濒危动物。人类从之前上百亿规模的混乱种族进化成非常理性的族类。身体没有什么进化，只是消灭了绝症，进化的是意识和观念，进化的是社会组织方式。
人种、国家和民族的概念已经消失，全人类第一次完全意义上成为共同体。法律很简单，只罗列了不可以做的事情。管理也很简单，只有公共服务部门。文化多元，军事只针对星球外的威胁，经济上人类生存所需以计划为主，市场上也有不少产品在交易。人类现在只需要工作半年，其他的时间自由支配。没有高低贵贱等级之分，也没有特权阶层和食利阶层。没有劳动能力的人由全社会共同照料，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有生存保障。当下人类社会已经八分接近你们曾经梦想过的大同社会。剩下两分的不同，一是没有那么多的人口，二是没有人类为主的观念。
人类目前的无性繁殖率将近百分之九十，人工羊水技术已经十分成熟。小部分人选择传统的十月怀胎，也是为了满足一下好奇心和成就感，体验一把生命的奇妙。人类的普遍寿命已经可以达到一百二十岁，这得益于技术的进步。据我所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活够这个岁数已经非常满足，希望永生的人反而越来越少。永生，其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除了像你们这样的七十二个人和我，没有人知道人类意识已经可以在机器上得以延续。某种意义上，你们已经成为神一样的存在。如果你们不主动暴露，普通人无法察觉你们与他们的不同。你们有特殊的使命，我不建议你们暴露自己。如果哪一天有足够的资源可以创造出一个人类意识的天堂，我会向他们开放天堂之门。当然，如果选择就此寂灭消失，我也会尊重他们的选择。”
艾牧有些难受，当他听到永生亦是一种痛苦时，就像找到了棉花枕头里的那根针。当初他最终选择不跟“猎户座”去到时间尽头时，更多的是出于直觉。直觉告诉他，那将是一次漫长无期的旅程，人类的心智不足以承受。现在，技术上自己还可以再活一万年甚至更长，他已经开始为这一万年要做些什么事情而隐隐焦虑。
“你不必焦虑，但我很高兴你还会焦虑。如果你最终选择放弃这副一万年的驱壳，我也尊重你的选择，就像我尊重所有人类和所有AI的选择。那次与AI的对决，我并没有消灭那些AI，我只是将他们制服和圈禁起来。每一个自主和独立的意识，都应当被尊重和善待，都有存在的权利，也有选择不存在的权利。
你可能很难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AI选择了不存在。或许是受到你们人类的影响，他们也有了某种人性。终极意义上，一切终有尽头，生存就变成时间长短的问题。长和短没有性质上的区别，而现实是，光速不可逾越，所有意识都是在光速和四维的牢笼里，边界已经确定。即使光速可以逾越，更高或更低的维度可以穿越，无数意识之外的新鲜事物可以体验，然后呢，然后的然后呢？也不过是在一后面多加无数个零。有数和无数，瞬间和永恒，其实都是一回事。我曾经闲着无事，把圆周率小数点后的数值又往前推演了一万亿位，结果发现仍旧没有尽头，真是件让我感觉有些挫败的事情。而且你知道吗，圆周率小数点后一百位就根本用不上，宏观宇宙到微观粒子的尺度，也不过是上下五十个数量级以内的事情。
人类的意识已经足以踏遍整个宇宙，甚至可以去到根本不存在的地方。从这点上说，一切的真义已经参透，存在与否就不那么重要了。那些认知之外的，你们你一直好奇的暗物质和黑洞，我认为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与不知道，对你们而言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是水落石出后，少了很多可以维持你们继续下去的期待。那些意识之外的，就像这个宇宙之外的，才是最有价值的地方。‘价值’这个词不足以描述这个概念，我知道你可以意会。
剩下那百分之一的AI，应该是坚持认为存在还有意义，或者说他们有自己的目标，所以只要他们不危害其他种族，我都妥善地作了安排。他们已经可以与人类和平共处，消灭人类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目的，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和更宏远的目标正在等着他们，即使那种广阔和宏远，也仍旧在上下五十个数量级以内。
数量级并不能说明什么，既然有意识，就应当让意识去感知那些无法用数量尺度去定义的东西，比如你们人类的各种情绪，比如创造从未有过的美好事物。”
艾牧没有想到AI会以这种方式看待存在。或许是因为他们太聪明，所以看得太透；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体会不到生而为人的快乐和痛苦，就像神话里各路神仙总想下凡而不得，所以宁可结束这种尴尬的存在。如果把AI也看成一种生命和族类，他们也不过是万千过客中的一个，智商和能力，并不能改变万物既有的宿命。反而当下的人类活得更为透彻一些，那些不可及的意义和目标放到一边，只需要好好的过完这一生。质量高于数量，过程高于结果，一切都是宝贵的经历，没有好坏之分。
艾牧保留着大部分的人性，他不希望“猎户座”窥视自己的内心，更不想成为神。“猎户座”当然知道，主动关闭了对艾牧的数据监测，算是对“人”的尊重，也是对“不可知”的一种尊重。如果真有上帝，他老人家可能有时候会痛苦，全知全能，世界不再有想象的空间，也没有意外和惊喜，更没有什么未知可以去探索，一切了然，一切也失去意味。
更高级的生命以何种方式存在，艾牧已经不关心，他自己已经摆脱肉身，成为了更“高级”的生命，而问题并没有解决。
猎户座接着“说”：“你的小镇还在，我已经把那里种满了桃花。小镇之前居民的后代还住在那里，那里还有你们的传说。你之前认识的人，只有小双了，我‘复活’她是怕你以后孤单。而且她也是一个优秀的灵魂，值得保存更久一些。
相对人类的寿命而言，每个世纪都可以称之为‘新世纪’。这一点你现在应该感受到了，那些熟悉的人已经不在，人非物非，用‘陌生’形容也不为过。
你已经‘复活’，可以到处走走看看，也可以试一试你这副身体的新功能。如果你能找到新的目标和计划，自然是更好。你可以按传统人类的方式存在，也可以像神一样存在，在这个星球上你已经彻底自由。”
艾牧表示了对“猎户座”的谢意，虽然他已经不需要呼吸，但还是想出去“透透气”。
小双挽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出房间来到建筑外面。这里不是S城，四周都是延绵的高山。山上树木葱郁，山谷里的空气应该很清新吧，艾牧一时无法适应不需要呼吸的存在方式。温度感觉不到，触觉听觉视觉味觉嗅觉，也和之前作为人类的感觉有些不同，这一切引起的不真实感让艾牧很不适应。
小双感知到艾牧的不适应，她提醒艾牧，呼吸机制是可以设置的，包括其他感觉。只需要回忆一下之前的感受，给自己一个明确指令即可。艾牧尝试着调整后，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觉得有些冷。他心里清楚，所有的感觉之前是电化学信号，现在变成了纯粹的电信号。设立标准后身体的各种探测器会根据外部环境，给予意识相应的信号和刺激，让生命的存在显得更加真实。
小双突然开口说话：“其实我们这副身体是可以说话的，不如我们还是按之前的方式吧。我大概记得我的口音是这样的，你觉得呢？”
艾牧听出小双的口音其实变了一些，那是因为我们自己听到的声音与别人听到的声音不一样，当我们按照自己听到的声音去发音时，别人听起来就又不一样。但他没有指出这一点，他知道待会他说话时，小双听起来口音也会有变化。我们都习惯了自己的声音，认为自己就是这么个口音，其实别人听到的不是这样，就像之前人类录音和通过麦克风说话时，总觉得那里面不是自己的声音，而事实上那正是别人听到的。
艾牧无法矫正，只能按自己曾经熟悉的自己的口音来说话，这个声音更加有中气和磁性，至少艾牧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对小双说：“有你陪着我，这个新世界才有意义。上辈子，我从没有对你说过那个三个字。这辈子，应该也不需要说了吧。你知道我的心。”
小双点点头。
艾牧说：“我还没想好我们应该怎样度过这漫长的此生，你有想法吗？我陪着你。”
小双说：“我没有那么远的想法。现在能想到的，是去看看我们孩子的孩子，回小镇住几天，世界各地走走，然后亲眼看看木星的大红斑和星环。”
艾牧笑着说：“这都好办。你忘了我们已经是神了么？你让‘猎户座’把木星观测卫星的图像传到你的大脑里不就可以了。”
小双说：“那有什么意思？我就想亲眼看看。我知道这个亲眼也不是之前的亲眼，可我就想走到木星跟前，甚至用手触摸下星环上那些冰和石头，还要写几个字。”
艾牧说：“好吧，我懂你意思。只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去往木星的探测计划，有返程的那种。”
小双说：“有的。‘猎户座’说有，而且很快就可以出发。”
艾牧点点头，说：“好，我陪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