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剑毕竟伤未痊愈,坐了一会儿,他便觉得疲乏了。
衍宿睡过去之后,一直不醒。她知道这一路衍宿也很辛苦,也不忍叫醒他。便让了位置给执剑。
执剑担心独孤枫雪被人暗算,却实在撑不住困倦,只能拽下门帘把独孤枫雪包了个严实。进车厢休息之前,执剑扶着归海光的头,千叮咛万嘱咐道:“你小子把人给我看好了。”
“知道了!”归海光也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毕竟不是灵道中人,肉搏他不怕,就怕他搞不懂的灵道攻击。“要不把师父叫起来,设个结界什么的?”
执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看同样担心的独孤枫雪,小声说:“那件事情过后,他身体一直不好。别为难他,让他好好休息。”
那件事,大约是指的衍宿因为龙阳被伊耆氏折磨的事情。
独孤枫雪点点头,把裹住她全身上下的门帘又紧了紧。
“别怕,我就是躺着,不睡。”执剑捂着胸口,半靠在了垫子上,他的眼圈深黑,掩不住疲乏的状态。“有我在,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不会那么肆无忌惮。更何况,前两日归海已经收拾了一波。想来这几日他们也会收敛一些。”
“我没想到猎妖师协会的人那么……”独孤枫雪甚至想不出合适的词汇来形容突袭他们的人。即便人走茶凉也要有个过程。他们离开散妖城不到十二个时辰,那些猎妖师就按捺不住了。独孤枫雪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归海光:“你的伤?”
“无碍,这伤对我来说只是皮肉小伤。”看归海光的状态,确实看不出他也受了很重的伤。
执剑沉沉地叹了口气,自责道:“被人突袭也在我意料之内。如果不是我受伤了,归海光也不会白挨这一箭。”他说是不睡,可是眼皮已经不受控制地一闭一合,头也像小鸡啄米一样,无意识地上下点着。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每当要睡着的时候,他就用力拍拍自己的脸。
独孤枫雪冲归海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让他不要再接执剑的话茬。一路走来,她知道执剑是抵不过困倦的。除了让他睡,没有任何可以缓解他身体疲劳的方式。
终于,执剑撑不住,歪着身子睡着了。
独孤枫雪松了口气。她冲归海光笑笑,道:“死鸭子嘴硬,明明很累了,还说不睡。”
归海光理解,他放低声音,小声地问:“你刚才做什么梦了?怎么被吓成那样?”
“呃……”独孤枫雪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她支支吾吾地说:“具体的记不太清楚了,就是梦见衍宿前辈被杀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往门框上看了一眼。梦中那出卖他们的血手印此刻赫然印在门框上。
独孤枫雪咽了口唾沫。她强做镇定地对归海光说:“等下到了溪水边我们停一下。我刚才喝水的时候,觉得水囊里的水不多了。”
归海光看了看山势,为难道:“我们现在正在上山,要再遇见溪水不容易了。”
四周古木参天。车轮下的小路顺着向上的山势,在密林里延伸。四周除了悠扬的鸟鸣,已经听不到溪水的声音了。
独孤枫雪叹了口气,也不强求。
但她眼中没来由的担忧,没逃过归海光的眼睛。“你需要水?”
独孤枫雪点点头。她犹豫了片刻,指着门框上的血手印说:“刚才我就是望着这个血手印迷迷瞪瞪地做了梦。我想找水把这个手印洗掉。”
若不是独孤枫雪提醒,归海光几乎没看出来被漆成栗色的门框上还有半个拳头大的暗红色血印。方才独孤枫雪就是看着这个血手印做的噩梦?
不应该啊!归海光看着仰头瞅着血手印的独孤枫雪。凭她的身高,必须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那个血手印,她是怎么望着血手印睡着的?归海光想问,却已经看出独孤枫雪有意回避。他没做多想,就把水囊交给了独孤枫雪。“就用这个水洗,等下我找到了山泉,再装满就是。刚下了雨,也不怕找不到水。”
独孤枫雪小心地站起身,拧开了水囊的塞子,倒了一些在手心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涂抹着衍宿生气时留下的血迹。血迹遇水,渐渐化开了,血水顺着门框往下流着,最后滴在了土路上。血水滚了半身泥,一眨眼,就急不可耐地渗进了土里。
还好,血迹的范围不大,没要多少功夫就清理干净了。独孤枫雪将就水囊里的水冲去了手上的血水后,四下找东西擦手。
归海光指指门帘说:“就用门帘擦。”看她东寻西找的样子,归海光深怕她一个不小心落到车下去。
独孤枫雪借着门帘擦了手,忽然想起被突袭那日,这门帘竟然挡住了飞箭,不由得好奇,道:“这布是不是有什么机巧?”
归海光笑笑,说:“无业山带出来的宝贝。”他狡黠地眨眨眼,转身在车座下摸了一通,摸出了一把匕首。“我给你看看这东西的妙处。”他拿着匕首在门帘上狠狠地扎了两刀。门帘安然无恙。
独孤枫雪瞪大了眼睛,诧异地问:“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材料做的?”她拿着门帘对着阳光一通检查,当真是毫发无伤。
“芳纶。”归海光不羁一笑,点到为止。
“芳纶,名字挺好听,就是硬了点。不然可以做身衣裳穿着,就不怕明刀暗箭了。”独孤枫雪憧憬着。
“有衣裳,但是没能带出来。”归海光抿着笑,压低声音说:“我是偷跑出来的……”
“哦!明白!”独孤枫雪表示了解了。
提到了衣服,这几日一直处于混乱状态,归海光受伤时穿的那件衣服一直没时间修补。她想起了这件事,问归海光:“有针线吗?”
“有,在座位的箱子里,得找找。”归海光冲身后的呶呶嘴,“你要针线干什么?这门帘可不是能用一般的女红家什制成衣的。”
独孤枫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的匕首都奈何不了,剪刀自然没用。”说着,她指了指归海光的背包,“你受伤时穿的那件衣服,我替你补补。”
“那件啊……我早丢了。”归海光皱了眉,“我这人有个习惯,血衣我不会洗了再穿。我讨厌那些跟受伤和死亡扯上关系的东西。”
独孤枫雪愣了下,没发表意见。涉及到这样的癖性,她没有发言权。她看了看身后的箱子,猛然想起,昨晚衍宿从箱子里抽出拂槛时,拂槛一身灰尘团的样子。她很好奇,身后的箱子里到底有多脏。反正闲着没事,她起身走到箱子前,掀开了箱子盖。
不出所料,在打开箱盖的一瞬间,一阵灰尘腾空而起。
“咳咳咳!”独孤枫雪被呛得一阵猛咳。惊得衍宿都睁开了眼。
车厢里,灰尘满天飞舞。衍宿眯着眼,拿袖子扇着灰尘,说:“你们两个小东西又再搞什么明堂呢?”
“我的天……前辈,你的上品灵器就放在这样的环境中?”独孤枫雪捂着口鼻,猛退了两步。
“枫雪……好奇心害死猫……”归海光也被呛的连打了几个喷嚏。
“我比你大,你可以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一个‘姐’字吗?”想着归海光比自己小一岁,大家也已经经历过生死劫难了,关系应该不至于生疏到只直呼名字的地步吧?
“不!”归海光直接拒绝了,显然不愿意在“枫雪”后加上一个“姐”字。但他马上给了独孤枫雪解释。“我那两个弟弟也叫我哥哥。”归海光目光滞了下,“今生不想再听到一切有关的称谓冠在谁的姓名之后。”
独孤枫雪的眸子颤了下。想那手刃兄弟的痛苦他这辈子是忘不掉了,只能轻声说一句:“对不起。又让你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了。”
归海光抿抿嘴,勉强笑了笑。
衍宿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嘟囔道:“你就由着他吧!他能叫我一声师父,我都谢天谢地了。”
说话间,尘埃落定。昨日被翻出来的拂槛被随意地丢在箱子里。
独孤枫雪真是打心底里服气了。“怎么说拂槛也是上品灵器,别的人得了上品灵器,都是爱惜上加爱惜,衍宿前辈也真随意!”她捂着嘴往箱子里看了看。
好嘛……箱子里真是一方“大千世界”——归海光的子弹、用秃了的毛笔、已经干得裂了口的墨块、各种杂七杂八的物什交缠在一起,全都被灰尘裹得看不清样子。除此之外,箱子下面还压着好几把笛子。独孤枫雪拂了下那些笛子上的灰尘,笛子露出了本质,看质地都是上品灵器无疑了。
“这些笛子都是前辈的?”独孤枫雪问归海光。
归海光这才收回神思。他回头看一眼箱子,说:“大概……是吧。我只看他用过拂槛。其他的,你看那脏的程度,也知道他不常用。”
“我爱好收藏……”衍宿眯着眼嘟囔着。
收藏……收藏不是应该做个古色古香的架子,把寻来的宝贝好好的摆起来吗?看那些上品灵器像垃圾一样被压在箱底……独孤枫雪真是哭笑不得。她也不敢帮着收拾,据说上品灵器大多是要认主的。认了主的灵器是不愿意被主人以外的人触碰的。她也只能望着这些“可怜”的灵器感叹了。
箱子莫名让人生出一丝恐惧感。独孤枫雪揶揄归海光:“你就不怕哪天要用子弹的时候,在箱子里一通胡抓,抓个妖物出来?”箱子里的混乱程度堪比老鼠窝。
但归海光的思绪,不在箱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才被敛尸菇“暗算”了,在他拂袖散开灰尘的时候,总觉风里带着一股隐隐的尸臭味。
归海光抬头望望树冠缝隙里的天空,蔚蓝的天空已经染上了一层橙红。又是一日日暮时分。太阳落山之后,昼伏夜出的低等妖物就要开始活动了。他在心里盘算了片刻,扭头看了看熟睡的衍宿,心想:等他再睡一会儿,太阳完全落山之后就该让他起来了。
箱子那么脏乱,独孤枫雪也下不了手,她关上了箱盖,说:“这箱子,还是等咱们休息的时候再来收拾吧。”她抬起头就看见归海光的一脸严肃的表情,她知道归海光在担心什么,便轻声安慰道:“没那么容易遇到坏事的。”
听到独孤枫雪的安慰,归海光笑了。
独孤枫雪用肩撞了下归海光,说:“你越怕,越容易招来大妖。”
“我知道,恐惧会化作强烈的执念。执念越深,吸引来的妖道行越高。”归海光虽然灵道无能,但他也会读有关妖物的书。
“你既然知道执念对妖的吸引力那么强,就更不应该害怕了。”独孤枫雪扬起了嘴角。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空中还残留着一抹余晖。拂面的清风带来了一丝凉意。
归海光狡黠地抖了抖眉梢,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你闻到什么味道了没?”
“味道?”独孤枫雪她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气,嗅出了风里那淡淡的敛尸菇散发出来的尸臭味。她打了激灵,惶恐地瞪着大眼睛看着归海光。
望着独孤枫雪那笑容渐渐消失的脸,归海光“噗呲”一下笑了出来,问:“怕不怕?”
“你这人!”独孤枫雪龇牙咧嘴地埋怨道:“我本来不怕的!被你这么一搞,我也害怕起来了!”她用力揉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那敛尸菇只长在积尸地上,风里带来的臭味足以说明他们现在正身处不祥之地。不祥之地大有可能潜伏着妖祸……独孤枫雪嘟囔着:“不会真那么倒霉才躲过人祸,又撞上妖难了吧?”
看着独孤枫雪缩头缩脑害怕的样子,归海光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理谁都懂,可真是说不怕就不怕的吗?”
“就是因为会害怕才要给自己鼓劲嘛!”独孤枫雪轻轻地锤了下归海光,“做人怎么能这样!”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的。”归海光邪笑了下,“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是麻木。一旦对害怕的事情无感了,才是真正的不害怕了。”
独孤枫雪抓起身边的门帘,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望着夜色中越来越模糊的树影和群山,她噤若寒蝉。
见她怕成这样,归海光嬉笑着问:“你见过最可怕的妖是什么?”
“朱厌王。”独孤枫雪不假思索地回答,答完她问归海光:“你见过最可怕的妖是什么?”
“黑泽滕净。”归海光诮笑着道出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恶魔的名字。
独孤枫雪愣了下,想说黑着滕净是人,可转念想想,他做过的事情的凶狠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妖物。
“除了朱厌王呢?”归海光又问。
独孤枫雪想了想,说:“我见过的妖,不太多,只是在神罗山上见识了些面目狰狞的妖。相较朱厌王,那些妖就很好对付了。那你呢?”
“无业山上那群欺负我师父的人。”归海光说出的又是人。“不过是一群披着人皮,满口仁义道德的魑魅魍魉。”
独孤枫雪的眸子颤了下,无言以对。
“妖和人真的能分得清楚吗?”归海光耸耸肩,问独孤枫雪。
独孤枫雪抿了嘴,沉思了片刻,说:“人和妖,理论上是有区别的。不过……”她顿了顿,“我有时候会跟保护我的神隐士官聊天,他们给我讲了很多有关妖的故事。说心里话,我听过之后,也生出了和你一样的疑问:妖和人真能分得清楚吗?其中有个故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还不小心牵涉其中了呢!”
“你还牵涉其中了?有意思,你讲来我听听。”归海光来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