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枫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当她猛然惊醒的时候,车已经停了,车上只剩她一人。
依旧是阳光明媚的一天。和煦的阳光穿过枝丫,透过时不时被风吹起的窗帘,落在她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完全占据了执剑睡觉的垫子。
执剑呢?
独孤枫雪一阵心慌,想要下车去寻。她慌忙起身,还没下车,就听见了车外执剑的声音。
“事情急不来的!让马和归海都休息一会儿,到下一个驿站还有两三百里路,把马跑废了,我们就只能走着去了。”执剑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虚弱。但比起昨晚来说,已经好了很多。
独孤枫雪轻轻地撩开了一角窗帘。
车停在溪边,水声潺潺,清澈的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
执剑散发站在一棵枫树下。阑珊树影,落在他俊秀的脸颊上,却遮不住他因疼痛分外严肃的表情。他一手撑着树干,一手插在腰间。埋着头,佝偻着身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扯疼了伤口。
伤还在疼吗?独孤枫雪不由得往执剑的胸前看去。
执剑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白衬衣。衣襟未合,结实的胸膛上,一团巴掌大的乌青。
“还不急?等下追兵杀到,你能应付得了吗?把枫雪叫起来,让归海上车睡!”衍宿不满地说道。
“你让她睡一会儿。”执剑撑着一口气,反驳着衍宿。
提到枫雪,衍宿的瞬间严肃了。他拢了手,垂眸似笑非笑地揶揄道:“昨晚,你很享受吧?”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到衍宿的讥讽,执剑没有还击。他沉默不语地看着从脚下流过的溪水,神情越发严肃了。
“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情不要我多说。世间情爱之事,走不好,就是一场劫。你和独孤枫雪……不用多想,必定是一场劫难。”衍宿说话永远都是这么的直白,丝毫不在意旁人听到这些之后的感受。
车里,独孤枫雪的心被狠狠一揪。
“我知道……”执剑抬起头,望着头顶摇曳的枫叶。他的眸子里是无限的惆怅。
衍宿冷笑一声:“你们少用‘我知道’三个字来敷衍我。当时我是不是也对你说过‘我知道’这三个字?可结果呢?”他自嘲道。
“我知道!这件事你不用再提了!”很意外,执剑会用这般强硬的语气对衍宿说话。“我自有分寸。”
衍宿倒不介意他这样的强硬语气。只是“自有分寸”这四个字听起来有些讽刺。“执剑……枫雪年纪小,又入世未深,有些事情她不明白你难道不明白吗?执剑,你可是见过情劫是什么样的,而且见过不止一次!我劝你最好清醒一些。”他语重心长地提醒执剑。
执剑想用“我知道”三个字回答,却也觉得这三个字的确是敷衍。他叹了口气,慢慢直起身子,看了一眼睡在衍宿身边的归海光,岔开了话题:“除了探听到我们离开散妖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以外,你还探听到什么消息?”才舒展开身子,他就觉得胸前一阵撕裂的疼。受不了疼,他又佝偻了背。
“有关苍离国的。”衍宿顺了顺袖子,闭目说道:“春暖花开的时候,轩辕仲天一把火烧了苍离城。”
执剑目瞪口呆地看着衍宿。
车里,独孤枫雪惊愕地捂住了嘴。
“轩辕仲天烧了苍离城?为什么?”执剑无法理解轩辕仲天的行为。
苍离城,是苍离国的首都。一座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城。城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树都经过了历史的涤荡。“他这一把火是什么意思?觉得苍离国易姓‘轩辕’,所以要将‘宇文’氏留下的东西清理个干净?”执剑大惑不解。
衍宿听完,一声干笑,说:“如果他的目的有这么辉宏倒好了!他的理由很愚蠢。只因为战后,城里尸体太多,百姓大多都逃难去了,没人收尸。天气一暖和,尸体就都臭了。所以他索性一把火,把尸体都焚了。烧成灰的,就将就葬在原地,没成灰尚且还有些人形的才集中埋在了城郊。”
“这小王八蛋!”执剑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岂不是让那些想留下来的百姓寒了心?”
“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你能指望他忧国忧民吗?”衍宿嘲讽道,“他的心里只有戾天,只有王位。”
“他这么做也没人出来管管?轩辕昔呢?宇文烨呢?”这苍离国难道真的完了吗?轩辕仲天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也没人管了吗?执剑甚是不解。
衍宿又是一声干笑说:“轩辕昔嘛,你懂的,道貌岸然,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出来干涉苍离国内政。”他顿了顿,说:“至于宇文烨,他被轩辕仲天送到坤冢囚禁起来了。”
“什么?!”执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我说!宇文烨被轩辕仲天送到坤冢去了。”衍宿一脸戏谑地重复道。
执剑哂笑道:“轩辕仲天这货脑子有问题吧?”
“他马上就要成王了,留着宇文烨有什么用,戾天又不在宇文烨手里。他又有轩辕昔这个爹撑腰,宇文烨支不支持他已经无关紧要了。”衍宿觉得轩辕仲天这么做情有可原。“他们舅侄俩的积怨已经很深了。我听说,三个月前轩辕仲天已经准备迎娶独孤枫雪了。就在迎娶当天,宇文烨放了一把火,烧了夏宫城门,害得轩辕仲天的队伍被挡在了夏宫里。”
独孤枫雪一愣,回想起执剑带他逃跑那天,夏宫方向确实燃起了大火。当时光顾着悲伤和逃跑了,她根本没在意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执剑保持着沉默。他低着头,若有所思。
“他没一剑杀了宇文烨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衍宿都懒得睁眼,“我听那些猎妖师说,轩辕仲天把宇文烨送去坤冢,只是单纯的想报宇文烨当年送他去坤冢,让狐族妖孽养育他的仇。”
“真是不嫌事大……”执剑揉着眉心,说:“还好宇文烨从未得到过戾天,不然这一放,不知道多少人要往坤冢去寻线索了。”
“呼……”衍宿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有个坏消息要跟你说。”
执剑一听到坏消息,不禁皱了眉。
“囚夜身在离河界的事情几乎传遍了猎妖师的圈子。很多人为了去离河界寻囚夜,都跑到鬼市去求上品灵器去了。”衍宿慢慢张开眼睛,回头看了执剑一眼,说:“还去鬼市吗?”
猎妖师蜂拥前往鬼市,他们若要凑热闹奔去,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
执剑没动,他撑着枫树的胳膊却颤抖了起来。终于,他还是撑不住了,开始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必须要去鬼市,只有去鬼市了,才能找到囚夜的下落。”
“你和独孤枫雪太显眼了。要不我和归海替你跑这一趟?”衍宿征求着意见。
“枫雪不去,她灵道的事情就解决不了?”执剑捂着胸,又撑在了枫树上。“我不打算把她送去无业山。”
大约是昨晚归海光提醒了衍宿,今天听执剑再提起这件事,他的反应冷静多了。衍宿也不争辩,问执剑:“现在形势对你们两人越来越不利了。不去无业山,你准备去哪里?真的去找囚夜?去离河界?”他指指睡得已经不知身在何处的归海光,说:“这个人怎么办?我不回去,他就回不了无业山。去离河界,我都需要你护着,你一人护我们三人护得住吗?”
执剑没说话,他严肃地看着归海光。沉默了片刻,他捂着胸告饶道:“不行……我太疼了,完全没法思考问题。”他撑不住,直接躺在了溪边的草地上。“还要这样疼几天?”执剑在草地上辗转反侧,任何一个姿势都无法缓解伤口的疼痛。“你把吗啡给我,这样下去我没法做决策!”
“妄想!”衍宿鄙夷地回绝了:“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扛着,上次你强行突破封印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要再强行突破封印,疼痛会加倍,你当我同你说着玩的是吗?”
冷汗从执剑的腮边滑落,他躺了两分钟,坐了起来。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独孤枫雪坐不住了,提着裙摆下了车。
独孤枫雪躲开衍宿异样的目光,走到了执剑身后。
刚要伸手摸执剑的背,他一转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要……”他颤抖着拒绝独孤枫雪。
独孤枫雪看着面色惨白的执剑,满眼的心疼。“没关系的。”
“不要……”拒绝了独孤枫雪,一阵让人奔溃的疼立刻侵蚀了他的心房。他知道这疼不是伤口引起的,单单只是因为他拒绝了独孤枫雪。
衍宿说得没错,他必须要学会拒绝独孤枫雪。
执剑再一起次强调着:“我撑得住。”他的手渐渐失了力,放开了独孤枫雪的手腕。他想表现出自己什么事都没有,可身体去一点也不听话,不由自主地蜷成一团,伏在了地上。
独孤枫雪看一眼衍宿,抿了抿嘴。蹲下身,温柔的挽起了缠在执剑背上的发,隔着白色的衬衣,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
执剑撑着身子,满脑子都是想要躲开独孤枫雪抚摸的念头,可他的身体却无比诚实的沦陷在了内啡肽治疗法中。“别这样……我撑得住……”
“撑得住?既然撑得住,你找衍宿前辈要吗啡做什么?”独孤枫雪讨厌言不由衷。
执剑无言以对。但侵入心房的疼,却因这一句不留情面的揭露,淡了许多许多。
独孤枫雪摇了摇熟睡的归海光。归海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问独孤枫雪:“怎么了?执剑又不舒服了是吗?”
“执剑我来照顾,你上车去睡。我们准备启程。”独孤枫雪安排道。
“哦……”归海光睡得有点摸不着北。他也没多想,起身爬上了车。
“等下就只能麻烦衍宿前辈驾车了。”
衍宿叹了口气,别开视线,道一声:“好说。”他也清楚,眼下只有这一个法子替执剑止疼了。暂时视而不见吧……他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
马车外,只剩独孤枫雪和执剑了。
“枫雪……你别这样。男女授受不亲。”执剑想伸直身子,可他奈何不了伤口的疼。
“我知道!”独孤枫雪狠狠地一皱眉头,“就因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我就要对你伤痛视而不见,是吗!?”她这一声低吼,带着十分的怒气。她不耐烦地咬着牙,用力的拍了下执剑的背,“你若严守男女授受不亲的教条,你就不应该跟着我上神罗山!没有神罗山一战,也不会有你我今日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闲话!”她说这话时,余光瞄着衍宿。
这一巴掌拍得衍宿心肝一颤,不禁苦笑了下。
车里,归海光用脚尖轻轻地点了下衍宿:“师父,有些闲事你是管不了的。都是过来人……你明白其中美好。”
衍宿没说话,紧紧地看着伏地的执剑。想想当年的自己,明知有些事不可为,不也是飞蛾扑火吗?
“执剑!我今天最后警告你一次。这一路上,我若再听你跟我说一句‘男女授受不亲’,那么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今往后,我的生死由天定,与你无关!!”独孤枫雪低声威胁道。
执剑不做声,肩却轻轻颤动着。这颤抖却不像是疼痛引起的。
“我说话你听见没?”
“疼……”执剑终于出声了,他的声音轻松了不少。
“上车!我给你揉揉!”独孤枫雪架着执剑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扶着他上了车。
归海光自觉缩到了角落里,他冲独孤枫雪竖起了大拇指。可大拇指还没放下,就被从衍宿手里飞来的“拂槛”打中了胸口。“哎哟!师父!上品灵器可不是你这样的用法!”归海光假惺惺地嚷着疼。
“你就是欠收拾!”衍宿抖了缰绳,马车缓缓启动了。
执剑背对着孤独枫雪坐下。
归海光把垫在腰上的毛毯往执剑眼前送了送,问:“需要吗?”
“滚!”执剑艰难地吐出了愤怒之词。却乖乖地把毛毯接了过来,抱在了肚子上。
“噗……”归海光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好了!别闹了。该睡觉的睡觉!该止疼的止疼!”独孤枫雪把执剑的发稍稍挽了下,从上到下的抚摸着执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