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那边咒骂声还不断传来。听得在场的人都尴尬无比。
房间里大家脸色都不好看。独孤枫雪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缓解尴尬的气氛,想了半天,此处无声胜有声。她只能端绣墩在角落坐下了。
望着奉随意,她心里不由一阵唏嘘。可惜了眼前少年正风华,却得了要命的病。看那身材高挑匀称,四肢修长的奉随意,大约也是修武道的人才,若不是被病拖累,他如今也应该成了江湖闻名的骁勇之辈。
“这是怎么了?”归海光已经注意到奉随意脸颊上红肿的鞭痕了。“我才走了几分钟,怎么就搞成这样了?”他走上前,撸起了奉随意衬衣的袖子。
这时候,奉随意才注意到,自己的胳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了。
奉启泰下手丝毫不留情面,真真是把心头所有的怒火都撒在了奉随意身上。
奉随意辛酸的皱了下眉头,猛然想起方才挨打的时候,衍宿一直护着他,大部分责打都落在他身上了。他一把拉过了衍宿的手,二话不说掀开了飘飘广袖。
玉兰色的广袖下,藏着纤细且羸弱的小臂。在横七竖八,青青紫紫的新伤下,压着无数七零八落,狰狞扭曲的旧鞭痕。
奉随意被吓了一跳。
衍宿不是医者吗?他不是不用冲锋陷阵吗?那这些伤痕又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都是鞭痕?
“前辈!你这是?!”他看伤痕不仅仅局限在小臂上,似乎别的地方也有。他也不顾得礼数,想要看看衍宿的手臂上到底有多少这样的旧伤。
奉随意这鲁莽的一拉,吓了归海光一跳。他惶恐地看了衍宿一眼。
衍宿旁若无物地看着奉随意,眼底满是愧疚和心疼。他和气地拨开奉随意的手,避重就轻地说道:“没事,皮外伤,不用担心,过两天淤青自己就会消散。”说完,他放下了袖子,盖住了手臂上的伤。
一旁,独孤枫雪也看得揪心。他一个医者,怎么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的?
“我都说了,凡是不要勉强,你心脉有恙,就要避免剧烈运动。”衍宿从归海光的包里摸出了金疮药,温柔地拉过了奉随意的手,小心地把药涂抹在了摔破的地方。“还有,我嘱咐你很多次了,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今天气越来越热了,你身体弱,稍微弄破些皮肉,就容易感染。一旦感染了,又要增加心脏负担。一定要小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前辈方才是我太鲁莽了。”奉随意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看着衍宿专注上药的样子,归海光眉头一颤。心生不悦,他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不忍说出口。辗转几番,他终是皱眉叹了口气,端了绣墩,在离独孤枫雪不远的地方坐下了。
门外,奉老太太骂骂咧咧地离开了院子。她路过西厢房的时候,屋里的人都不敢吱声。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衍宿才开口问:“治病的事情……”大约是领教过了奉启泰的愤怒,衍宿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问。生怕问的话被人听去了,告到奉启泰那里去,又要让奉随意挨一顿收拾。
奉随意低着头,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自己能不能做主……
“你干嘛非要得爹爹应允!命是你自己的,他不允你就等死是不是?”姗姗来迟的奉十枫推开了门。她怒气冲冲的样子,着实吓了奉随意一跳。“你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是不是?大哥不行了,你也要我眼睁睁看你不行了才满意是不是?”
走进屋,众人才发现奉十枫的脸上挂着泪。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应该是路上遇见了奉启泰,父女俩也起了争执。“你以为你留下来,讨了爹爹高兴就算孝顺了吗?奶奶怎么办?娘亲怎么办?你考虑过他们的感受吗?”问了一句,奉十枫哽咽了。
看到这里,独孤枫雪掩唇小声地问坐在旁边的归海光。“二公子得的是什么病?”
归海光小声回答道:“先心病。”
“先心病?”这个词独孤枫雪第一次听到,她困惑地看着归海光。
归海光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解释独孤枫雪听不懂,他耐心地解释道:“先天性心脏病的简称。得这种病的原因是因为胎儿在娘亲的肚子里,心脏没有发育完全造成的。治疗很简单,只要做个瓣膜修复手术就可以了。”
“瓣膜修复……手术?”独孤枫雪第一次遇到这种越解释越让人不明就里的情况。
“十枫,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想继续活下去……可是……”奉随意生怕十枫动了胎气,顾不得自己也是病人,帮她擦了眼泪,让她赶紧在躺椅上落座。
听到“可是”,奉十枫哪里坐得住?她也不管奉随意的态度,走到衍宿跟前,深深俯首做礼道:“神医,你直接把我哥哥带走吧!!”
奉十枫求他,衍宿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奉随意。
“十枫!”奉随意想拉十枫,可又不敢,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搞出什么事情来。
“我代我爹爹向你赔罪!昨晚宴会上,是我们冒犯了!”奉十枫诚恳地道歉,“还请神医不计前嫌,带我哥哥去治病!哪怕他从此再不能入红尘,哪怕宗室就此衰落,只要他活着就好!”
“十枫!你别闹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奉随意扶住了奉十枫的身子,“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执剑。
“唔……”床上,执剑轻轻呻|吟了一声,“随意……”听见屋里一阵闹腾,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了起来。“你怎么会被衍宿送回散妖城?路上出了什么事?”
听到执剑问这个问题。独孤枫雪如坠云雾,她又小声地问归海光:“之前,你们和奉二公子互相不认识?”
归海光想了想,说:“理论上,我们本来应该是不认识的。不过……”他指了指衍宿,说:“事情的经过你听我师父细细跟你道来。”
理论上不认识……那是什么理论?独孤枫雪总觉得归海光说话怪怪的,总是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
两人耳语的空档,奉随意已经安顿好了奉十枫。衍宿按惯例,凑到了执剑身边,奉随意则坐在了他对面的桌子边上。
“要不,还是等你休息两日再说这些事情吧……”衍宿看了一眼执剑,见他脸色苍白,脸颊却粉红,料定他还没退烧。
执剑强打精神,说:“有些事情拖不得,怕夜长梦多……”
“你皮糙肉厚的倒是不怕。二公子可比不得你!”衍宿担心地看着奉随意,“若不是遇见我,回来的可能就是他的尸骨了。”
听衍宿的话说得如此凶险,执剑看向了奉随意。奉随意垂了眸,轻轻地点了点头。
旁边奉十枫吓得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襟,问:“二哥,路上出什么事了?”
衍宿理了理广袖,让它服服帖帖地落在床榻上,定了定神,说:“事情有些复杂,我来讲吧。”
奉随意却打断了他,说:“有些事情,前辈并不知晓,还是我先来讲。”
衍宿担心地说:“你撑得住吗?”
“无事,这几天我感觉好多了。”奉随意咳了一声。
奉随意缓了口气,便正式开始了他的讲述。
“执剑哥还记得去年我给你的飞鸽传书吗?告知你大哥的情况急转直下那一封?”奉随意垂着眸,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
执剑自然是记得的,方才早上还跟衍宿提起这件事情。他点了点头。
坐在一旁的独孤枫雪虽然不动声色,但听到奉随意提起这件事,心里不由得紧了下。感觉被牵扯到戾天之乱中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个。
“现在回想起来,大哥的病情急转直下得有些不寻常。”奉随意抬起头,说:“言盛叔把大哥困在隔绝妖气的结界里之后,大哥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你又交代凤歌定期引流内丹的妖气,所以,这七年大哥一直还能保持人形。但是……去年,大哥的情况就出了异常,他的外形开始妖化。”
衍宿两手笼在袖子里,忧心忡忡地说道:“这不是好兆头。内丹的妖气一直是按我给的方法引流的吗?”
“嗯。”执剑对衍宿说:“七年时间一刻也没怠慢过。”
听到二人对话,奉随意惊讶道:“衍宿前辈一直都知道我大哥的事情?”
衍宿淡淡地点了点头,冲执剑呶呶嘴,说:“他闯祸之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我。只是……吞丹的结果大家都知道,我这人怕麻烦,家里又事情脱不开身,就把方法跟他说了。谁知道,倒了还是自己亲自来了……”
听衍宿这么说,奉随意起身,深深地向他拜了拜,感激万分地说:“即便大哥无力回天,我仍要感谢前辈的救命之恩。”
衍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救都没能救回来,谈什么感谢?你继续说。”
奉随意平复了下心情,继续说道:“当时,不停地引流妖气,大哥还是在不断的妖化。执剑哥人又在神罗山,即便日夜兼程,赶回散妖城也要两个月时间。父亲母亲很着急,四下打听能压制妖气侵蚀身形的法子。好巧不巧,就打听到,巴蛇的血能延缓妖气侵蚀心脉。”
“巴蛇的血?”衍宿看了一眼执剑,一脸疑惑,说:“巴蛇的血毒性甚强,即便是专业的医者使用的时候也要谨慎再谨慎,你们就不怕用这东西反倒害了你大哥?”
奉随意叹了口气,说:“换做是别人,吞下妖丹后九九八十一天就会完全失去人形,要么成物,要么成兽。大哥撑了七年,给人一种他还有救的错觉。爹娘总觉得如果大哥能一直保持人形,就还有救。等到大哥开始妖化的时候,爹娘也崩溃了。那时候也不管求得的方子是真是假,是什么原理,都愿意倾尽全力去试一试。”
“可巴蛇的血不是说能弄到就能弄到的。”衍宿皱着眉头道:“那东西一向是被南方巽之森垄断的。”
奉随意点点头,说:“情况确实如此。巴蛇的血一直被巽之森垄断,所以奇货可居。甚至倾尽奉家人力物力财力,只弄到指甲盖那么一点点。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相信被归为毒药类的巴蛇血能抑制大哥体内的妖气。只试了试人类能接受的最低分量的巴蛇血。没想到,妖气竟然被控制住了。”
听到这里,衍宿瞪大了眼睛,他又看了看执剑。转而对奉随意说:“这可是新发现!梵空任何一本医书上都没有这个方子的记载。”
奉随意也不知衍宿说的是真是假,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半晌,他挠了挠头,说:“医术我也不懂,反正这东西是有用的。唯一的缺点就是疗效太短了。三天就要用一次药。那指甲盖的分量只坚持了不到三个月。”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说:“之后拼尽奉家之力,就再也没有弄到巴蛇的血了。”
“唉……血用光了,奉家也派人去巽之森求过。可是……巽之森是妖城。人吞了妖丹,还腆着脸来求血保命,结果可想而知——去求血的人空手而归。”奉随意叹了口气。“无奈,只能走鬼市去搞这个东西了。”
“若是在平时,去鬼市倒腾这些东西不是件难事。可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突然传来了戾天被囚夜偷走的消息。囚夜作为神隐的统领,跟散妖城关系密切。当时散妖城里没有人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猎妖师协会不敢轻举妄动。执剑哥回来之前,爹为了稳住协会,要求奉家的人在消息没有落实前,不许离开散妖城。没法,整个奉府里,只有我不是猎妖师,可以名正言顺的违抗禁令,我就趁着爹忙协会事情的时候,偷偷跑了。”
衍宿俳笑道:“自己决定带镜花水月的?”
“是……也不是吧……”奉随意吞吞吐吐地说,“我爹上了年纪之后,他就不太用镜花水月了。平时他都把镜花水月锁在祠堂。说来也奇怪。我走那天晚上经过祠堂的时候,看见镜花水月溢出了灵气。以前大哥也用过镜花水月,我心想该不会是灵器也知道我哥出事想帮个忙,于是就把镜花水月偷带出去了。”
“你这逻辑我也是服气了。”衍宿诮笑道:“家里人没告诉过你,上品灵器溢灵不是好事吗?”
“衍宿……”执剑替奉随意辩解道:“他心脉弱,出生之后只梳理了灵道,却没真正修炼过,家里人自然不会跟他说这些。”
衍宿指着奉随意说:“他就是差点被镜花水月害死。”他转而问奉随意,“阳关码头和鬼市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你怎么跑到阳关码头去的?”
奉随意面露尴尬之色,说:“我……第一次出远门……没什么经验……不太会看地图。反正路是越走越不对劲,后来干脆就靠问路去……也不知道是我描述有问题还是怎么的……不知不觉就走到阳关码头了。”
“不知不觉……”衍宿的笑容带着几分戏谑。不过问路而已,奉随意这么大个人,难道连鬼市二字都说不清楚吗?问路去鬼市却被引导到了阳关码头,必定是一路有人跟着他,故意把他引向幕后黑手想要他去的地方。
衍宿沉沉地叹了口气,接过了话茬。“我这边的事情说起来时间就有点长了。”他抿了抿嘴,“事情要从我们三人神罗山一别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