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为古越之都的绍兴府已渐显衰落颓意,不复往日风光,也没有杭州那样热闹。江南水城,河道纵横,连街通巷的桥梁下均是幽静寒水,悠闲又散着浸人凉意。
常台笙好不容易寻到了顾氏本家,未说明来意时,本家管事倒也客气,但一开口讲难处,对方便是难堪脸色以对,拒绝的措辞却十分委婉:“本家如今也不好过,实在是有心无力,叫你母亲先好好养病,少了这刻坊应也不至于会饿死罢。”
常台笙苦苦相求,可对方却是铁石心肠,竟是一点点忙也不肯帮。
十六岁的少女为此不惜长跪,只因不想辜负母亲在她临行前那个略略期盼的眼神。
那日傍晚下了雨,顾氏义学的孩子们下了学,从府门里结伴出来,有些奇怪地看一眼常台笙,打着伞就赶紧跑了。几十个人不过片刻间就全散了,门口便只剩下跪地不起的常台笙。
过了一刻钟,从门里走出来一位妇人,撑着伞行至常台笙面前,伸了手给她。
常台笙抬首望去,那妇人却收回了手:“我不喜欢犹豫不决的人,不想起来就算了。”她说着回了一下头:“里面的人又怎会看得见呢?你是话本子读多了吗?长跪不起这样的戏码,很俗也很蠢。”
她说完便打算走了,但步子才刚挪出去一步,袍角却被人拽住了。
妇人低头看了一眼,语声凉凉:“我没有太多耐心,你的事情我略知一二,所以不必同我诉苦。其次很感谢芥堂曾经为义学出资出书,最后,我能帮你的,可能只是——”她将手伸过去:“拉你起来。”
她带常台笙回了家,下人喊她大小姐,常台笙这才知道她是顾氏一族那位招婿入府的长女顾临,虽然已至中年,但面容看起来却还是十分年轻。
顾临与常台笙谈了两个时辰,最后送了她一身干净衣裳及一把伞,还有四个字:“回杭州罢。”她说完就起了身:“希望这是你待在绍兴的最后一个晚上,做个好梦。”
顾临没有留她在府里,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起。
常台笙那天在外面待了一晚,想了许多。顾临的话都似利刃,一刀刀划开她赖以生存的保护壳,轻而易举地推翻她的想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将她从那壳子中拽出来。
环境教人成长,时光凿刻人心。
不论此行结果如何,她都有勇气陪着母亲一道熬过去了。
次日雨停了。过了昌安水门,她回头看一眼这桥,继续往前走时,却闻得身后传来马嘶声。一辆马车稳稳停在她身后,常台笙转过身去,却见顾临下了马车,朝她走来。
顾临依旧是不苟言笑的模样,立在身量还未长足的常台笙面前:“说服我。”
常台笙略讶异。顾临似乎有些不耐烦:“说服我借钱给你。”
“晚辈——”常台笙眼眸中闪过各色复杂情绪,却都被顾临收进眼中。顾临道:“你骨子里还是太弱,有你母亲的影子,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做生意呢?会赔一辈子的。”
常台笙抿紧了唇。
顾临又道:“喜欢芥堂吗?”
常台笙点点头。
“只喜欢是成不了事的。那力量太弱,且一旦失败会更容易受到伤害,你母亲便是典例。我希望你能变通这死局,你能做到吗?”
常台笙点点头。
顾临脸上竟露了一丝难得笑意,也不知是真是假:“还当真是自信,那么就请你用行动做给我看罢。”
这时顾临从随行小厮手里接过两封契书递过去,又拿过白瓷印泥盒:“我可以借钱,但十年后加上本金十倍返还,可行么?”
从未经手过定契这些事的常台笙,小心翼翼打开那契书,逐字细心看完最后这才很谨慎地点了点头。
顾临看在眼里,唇角有淡笑。这姑娘虽然勇气还不足,但骨子里的小心严谨却是很难得。
顾临将托着白瓷印泥盒的手伸过去:“成交。”
至此,常台笙签了人生中第一份契书,也收到了芥堂落难以来第一笔借款。
告别时,顾临也不过叮嘱了她一句:“叫你母亲活久一些,我还等着同她比谁更长寿呢。”
常台笙收下这临别叮嘱,带着救急的钱急急忙忙回了杭州。
迎接她的,是杭州城连绵阴雨,令人打不起精神。
她踏进府便往母亲房里去,可却只见到了自己兄长。常台笙问:“阿娘呢?”
兄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前几日阿娘就让芥堂的人都散了,那地方地契已被收回了,所以……我们要搬家了,毕竟这宅子卖了也能筹一笔钱,换个小一些的地方住也无妨。”
“可我、借到钱了……”常台笙紧接着问道,“那、那阿娘呢?这会儿在哪里?”
“说是在离开前想再去看看,也不让人陪着。我见她精神还好,就让她去了。”
常台笙闻言飞奔出府,拼着一口气一路跑到芥堂,整个人都要瘫。她甚至来不及喘大气,推开芥堂大门,穿过空荡荡的堂间及逼仄内廊,视线里则是那一片被烧尽的废墟。还有——
坐在那废墟之中的母亲。
一把红木圈椅,支撑着她瘦弱的身体,而她神情则安详无比。
常台笙像疯狂奔至终点而倒下的马,几乎是双膝跪地瘫了下去,眼前一片黑寂。
顾濂甚至没有同常台笙面对面地告别,就死在了自己手里。
她服了药,与那些被焚尽的书死在了一起,与自己没能守住的这地方死在了一起。
地契被收回,这地方已不属于常家。但她选择用这种卑鄙的方式,留了下来。
佛家称人死到转世这段时日为中阴身,若死前执着迷恋某事某物,就会一直守在那里,超过四十九日,便不会再投胎转世,一直,一直留在那里。
但这样的方式,对于活人而言,未免太残忍。
历经绝望崩溃,再到回过神镇定下来,常台笙觉得自己度过了漫长的时间,但其实也就一个月而已。
因顾濂死在了芥堂,故而那地方短时间内再转手,别人都嫌晦气。卖家满心愁苦之时,常台笙托人以比原先还低的价钱重新买了下来。
她面对那满目废墟时,被夕阳余晖温柔笼罩,她试着挺直脊背。因丧期几乎在伏跪低头中度过,她甚至能听到骨骼之间的响动声。
没关系,她才十六岁,一切都可以重来。
常台笙在夜幕罩下来之前沉默离开了芥堂,顾临就站在街对面看着她走出来。常台笙未注意到她,顾临微笑着转过身,沿着长巷慢慢往深处走去。
不知不觉,就这样过了十年。
此时坐在苏晔对面的常台笙似乎陷入了回忆中,久久没有说话。苏晔便静静坐着,也不忍打断她的回忆。这世上调查皆有偏颇,诸事只有当事人才真正知道。
顾临正是苏晔那位岳母,她当时借钱给芥堂也未告诉任何人,十年之期将近,被顾月遥追问时,她才缓缓道出往事。十年了,诸多事都会变,谈起当年,已经微微发福的顾临却也只是淡然一笑,只说:“芥堂如今挺好,只是那个孩子太执着,我当年的严厉也许……害了她。”
病中的顾月遥却抿起苍白的唇,淡淡予以一笑:“母亲的三两句话不足以改变她,她其实从未变。她的路,可以走得很长,但需要往两边看。”
顾临将当年契书拿给了顾月遥,让她帮忙转交给常台笙:“她似乎以为我还住在绍兴,每年执着地往那里写一封信。若非本家的人将信捎给我,我哪里知道她寄了那些。还总告诉我近况,真是个爱表功的孩子。”
“母亲为何会帮忙呢?”
“顾濂于我有儿时的生死恩情。”顾临也不过说了这一句,就将这话题收了尾。
然到底顾月遥没有来得及将这契书还给常台笙,后又转而委托给了苏晔。
苏晔如今将契书递还回去,抬首开口,打断了深陷回忆中的常台笙:“这契书作废了。”与此同时,他自那陈旧的信封里又取出一张纸来:“月遥母亲给你的。”
常台笙犹豫了一番,最终接了过来。字数不多,语气直白,说顾濂固然聪明,但少了些大智慧,且自以为珍惜身边之人,其实却更贪恋那些毫无生气分明可以再造的死物,眼中若只可以看到那些,便是身处活狱而浑然无知。何况凤凰是从灰烬里重生的,而不是在灰烬里死掉。
太可惜。
“希望你不是那样,小丫头。”
常台笙看完久久无言。
她知道苏晔的意图,也知道他们所有人的意图。从顾月遥第一次见她给她看手相时她就知道……他们都担心过分的执着会害了她。
她忽然抬眸,看着苏晔淡淡笑了笑,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思:“快十年了,有些事我都快忘了。我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就算跌到一无所有,我也有勇气重建。”她淡淡说着,偏头看向漆黑一片的窗外,语声缓缓:“书业之间的竞争也不是这一年两年了,近十年来也并非一帆风顺,这行原本就乱,既然百家争鸣何必求一家独大?”
“那你——”那样的拼命又是为何?
“觉得活不久。”常台笙面对这位远房表亲,竟语声平静地说出了真心话:“你能理解那样的人生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开,所以除此之外似乎只能拼命往前跑了……以前我不害怕,但是现在……”她看看自己仍旧算得上镇定的手,忽然笑了一下,眼角便涌出克制已久的泪。
苏晔更是平静。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离开。”他稍稍顿了一顿,接着道:“人活与世,很脆弱。但……”他抬首看着她:“那一日迟早会到来,为此费神简直是蠢货,你又不是地府管寿命的。”
常台笙略错愕。
苏晔忙补了一句:“这是陈俨的逻辑,我认为这是他说的为数不多的能听的话之一。”
这时忽然被苏晔念到的陈俨打了个喷嚏。他低首揉揉鼻子,问陈懋道:“父亲是又搜罗了有关她的什么事?”
陈懋淡笑笑,将手中信纸与名单悉数搁下:“你见过她抽屉里的名单么?”
陈俨自然记得那份打了叉叉的名单,遂点点头。
“那名单里大概都是些……喜欢落井下石的人。”
“仇人么?”
“算得上罢。”陈懋微微眯了眼,随手将名单丢进了炭盆里:“有时候也觉得这世道,真是寒心呢。”
“那些人都死了吗?”
“恩。”
“都死了?”
“在话本里都死了。”
陈俨先是一愣,随后恍然,竟不由笑出声,站了起来:“忽然好想回那个夏天热死冬天冷死的地方。”
在话本里杀人泄愤,常台笙可真是个胆小鬼加蠢货啊。
今年杭州城倒春寒十分厉害,乍暖又冷,厚重冬服刚刚换下就又来一阵冷风一阵雨,冻得人够呛。这么几番折腾,满城多的是头疼脑热咳嗽流涕之人,常台笙也免不了染上这讨人厌的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