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俨这日刚抵京,连家也未来得及回,就被人逮进了宫。
离开了半年,只有这里还是老样子,飞檐翘角,高台楼宇,宫人们还是穿着那些衣裳来来去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陈俨将蒙眼布往下拽了拽,便是瞥见这副光景。这寂寞又空旷的宫殿阙楼,象征帝国威严却又意味着另一重牢笼。前两日降的雪已被扫得干干净净,扑面而来的朔风似乎也没有印象中那样冷,陈俨将蒙眼布重新系好,同走在他前面的内官道:“赵公公走那么快我跟不上的,脚步声都要听不见了。”
赵公公转过身来,颇为无奈地看他一眼:“老奴知道了。”说着遂放慢了步子,领着这位“瞎子”往御书房去。
皇帝这会儿在同小太子下棋,听得殿外内官道:“陛下,陈待诏到了。”
小太子闻声立刻跳起来,也顾不得与父皇的棋局,极高兴地嚷嚷道:“陈师傅回来了,陈师傅回来了!”
皇帝趁着当口接过身旁内官递来的参片盒子,含了薄片镇着,道:“传他进来。”
内官忙宣了陈俨,小太子这时候则已经跑到了殿门口,费力打开了门,他抬首去望,却见站在门口的陈俨眼睛蒙着布,他抬起手臂用力挥舞了几下,陈俨却无动于衷。小太子昂着脑袋有些吃惊:“陈师傅你、你怎么了?”
陈俨微颔首,言声淡淡地问候了一句:“臣给殿下请安。”他说完便撩袍角跨进了殿门,因还未来得及换官袍,此时他还是一身常服,不过是江南士子的模样,比往日倒平添了几分恣意。
小太子连忙跟了过去,待陈俨与自己父皇行了礼,这才道:“陈师傅你好厉害呀,瞧不见也能走得这般顺当。”
皇帝语声雅淡:“起来罢。”上了年纪的脸上有微弱笑意,唇色略苍白,不过才四十岁的人,却有油尽灯枯的态势。
这殿中虽燃了气味浓郁的熏香,却也遮不住一代帝王身上的淡淡药味。陈俨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皇帝看一眼太子,同内官道:“暂且带太子出去罢。”
小太子心知父皇与陈师傅有话要谈,虽有些不情愿,却也别别扭扭地跟着内官出去了。
皇帝淡瞥了一眼棋桌,言声淡缓道:“如今这样还能下棋么?”
“可以仰俯代黑白。”
皇帝脸上浮了一丝不咸不淡的笑,慢条斯理地将方才小太子所有的白棋全部翻过来仰着,这才道:“霖儿方才同朕下的这局棋就快输了,你来接着下,看能否再帮他赢回来。”
这话自然不是随便说说,以棋局代指朝堂天下,真是别有意味。
“坐罢。”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给陈俨赐了座。
陈俨遂坐了下来,挨个摸过棋盘上的棋子,心中自有一番乾坤。他略想了想,按住一颗棋子道:“太子方才可是下到这里?陛下能否让微臣悔这步棋?”
脸上有疲意的皇帝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允道:“悔罢。”
话音刚落,陈俨便拈起那颗白棋,将其搁在了另一处,安安稳稳放好,继续这棋局。他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专注棋局,但却又另一番思量。
皇帝边下棋边缓声道:“礼部昨日递了折子,说的是江南书业混乱不堪,又以南京最为猖獗。这是你在南京挑的事罢?”
陈俨手顿了顿,南京知府钱如意上折子的速度比他预料中快得多,真是前途无量。他搁下棋子,道:“微臣在外做了几回原告而已,算不得挑事。何况江南书业的确是——一团糟。”
皇帝又搁下一枚棋子,不急不慢道:“听闻你赋闲在杭州时还出了两册集子,朕还未看,问起你父亲,他倒是满口的贬低之辞,说是在杭州缺钱花了,故而给书商写些闲稿换润笔金,有这回事么?”
“微臣不过是见有些书商太执着,勉强写了两册。”陈俨淡淡回了,很是顺利地放下一枚棋子。
“听闻娶了书商为妻,这回事可是真?”
“不瞒陛下,微臣是入赘。”坦坦荡荡,边说边钻研棋局。
对面的皇帝闻言却又淡笑了笑,偏过头咳了一阵,缓了缓道:“倒是比你父亲实诚。”
陈俨虽还在等他落棋,心中却已有了胜负分晓。
皇帝再看这棋局,自罐子里拈了一颗棋子放上去,陈俨甚至没有伸手去触黑棋的位置,竟是猜到了对方的棋路,最后一颗白棋结束了这一局。
陈俨并非头一回在棋局上赢皇帝,故而实在没不必刻意去输。何况这一局,本来就是故意要让他赢的。
让他赢这局棋,便是让他帮扶小太子坐稳这天下之意。
但陈俨希望面前尊贵的帝王记得,他在答应接下这局棋之前,悔了一步。那一步对整个棋局走势虽然意义不大,但对于他而言含义深刻——
君欲托重任,臣却想悔棋。
皇帝本还想说什么,陈俨却在这当口道:“臣愿在京留一年,为朝堂献己之所能。”
这大概是他能接受的底线。这世上固然有忠君道义,但对他而言意义不大,也无法指导他的人生。年幼时,心中道义伦常便被毁得一塌糊涂,之后在陈府,纵使接受的都是普世教义,被要求入仕要求进退守礼,但他仍有自己的标准,内心仍旧是自由的。
他尊重这世上普遍认同的道义伦常,接受它们存在的合理性,但也时刻保持批判。眼下这世道,真伪善恶大都在人心口舌,太虚妄。
人们大多选择了随大流,因为不费力不需要与自己对抗,顺流而下便一路到人生尽头,偶有风,或许会被推聚到浪尖,但最后还是要混进这水流中顺势而下,到头来谁也不记得谁。
坐在对面的皇帝没有表态,陈俨却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告退,得皇帝疲声应允后,这才离了殿。
出了殿朔风依旧,陈俨下意思地缩了下肩,也不知杭州这时会是怎样的天气。湿嗒嗒的初春一定很不好过,常台笙会头疼吗?晚上睡得好吗?一定不好罢,既没有人暖被窝又遇不到天气清朗的日子晒被子。
可怜的常台笙。
他醒了醒脑子,赵公公忙迎上来,领他出去,还不忘嘀咕:“老奴还记得您刚离京那会儿瘦的那模样,如今要好一些了,还是江南养人罢。”
“好什么好,冷得要死。”陈俨想起那湿冷得刺骨的冬天,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喋喋抱怨着。
离了宫,马车一路将其送回了尚书府。这才是真正的尚书府,宅子建得规规矩矩,与品阶相称,自然比不上江南外宅的奢靡。
陈俨下了马车,小厮见自家公子眼睛不好,连忙上前扶他。大概是太了解自家公子的脾气,还不忘道:“府里有些地方改了,公子走慢些。”言外之意,你自以为是的记忆力在改了格局的府里派不上用场,请乖乖被扶罢。
“小旺,你长进了。”
被唤作小旺的小厮得意一笑,转头看后面一只小白猫跟着,道:“公子去一趟江南竟还养了猫?!”
小白“喵”地温柔唤了一声,小旺又道:“长得真好看!”他将陈俨扶到书房门口,道:“老爷上朝回来后就一直在书房候着呢,这会儿天色晚了,连饭也未吃。”
他说着就松手去抱地上的小白,小白略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抓了他一下。
而陈俨这时则抬手叩响了陈懋书房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陈懋方应道:“进来。”
陈俨推门进了书房,坐在椅子里的陈懋抬首看了他一眼,也未问今日皇帝召见他之事,只是让他随意坐了,顺口问了一句:“吃了么?”
“还没有。”
“这次回京竟没有将常台笙带过来么?也好让你母亲见见。”
陈俨回得很是简略:“芥堂有事。”
陈懋则淡淡道:“再忙也不过是一间书肆一间刻坊,暂时脱身几个月,或是做个甩手东家按说也无所谓,你当真知道她为何这么执着么?”
“因为喜欢。”
陈懋无声地淡笑了笑,拿起桌上信纸,以及后面附着的一份名单又扫了一遍,意味深长地说了两个字:“是么?”
此时杭州城天色也已黯了,商会会馆堂内的灯悉数都点了起来,常台笙拿起那份契书,看了半晌才放下,语声沉静地问苏晔道:“为何会在你那里?”
苏晔稳稳回:“你母亲,亦姓顾罢?”
所以她取了母亲的姓氏,又因自己排行第二,为自己取化名顾仲。
没错,常台笙给了肯定的回复。
“这是月遥临终前给我的。”提起顾月遥,苏晔仍旧有些不忍提的情绪,但他接着道:“她原先亦不知道这一层,想同你说时,却又晚了。”
常台笙神情里闪过一丝诧异。
苏晔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大概能理解你为何如此执着芥堂,是因为你母亲罢?”他稍顿,点到为止地问了一句:“你母亲并非因重病走的,是吗?”
苏晔话音刚落,常台笙慢慢放下了手中刚刚拿起的杯子,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苏晔不急不忙回:“月遥病重时,我岳母来过。”故而说了些陈年旧事,发现竟还有这层关系,有这层往事。这是他当初遣人查芥堂时没有查到的部分。
常台笙母亲顾濂,生于绍兴府,六岁便跟着父母到杭州讨生活。其父当时二十五岁年纪,入芥堂刻坊做学徒,后成为刻工管事,在芥堂一待便是十三年。
顾濂十九岁那年,嫁入常府。之后几年,分别产下长子及常台笙。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一对儿女聪明乖巧,丈夫亦十分贴心,顾濂非常知足。
当时芥堂在杭州城众多刻坊中并不十分起眼,更谈不上有多大名气。但因做事求精负责,在行内倒也算有个好口碑。后来生意渐渐好了,忙起来缺人手时,顾濂也会同刻工们一道雕版。因其父当年在芥堂做事,顾濂从小耳濡目染,雕版的手艺亦是习得很好。
大约是受父亲影响,她对芥堂的感情很深,对书版的感情更深。她刚嫁过去时,帮着打理芥堂事务,见芥堂旧板子一堆,全用箱子装着,一股脑儿胡乱塞在拥挤昏暗的存版间里。顾濂见那些倾注着心血的书版被这样对待,难免觉得不忍心,遂与丈夫商量了此事,扩建了芥堂的存版间,将每套书版悉数整理出来,登记造册。
这些事,也几乎都是由她与丈夫一起做完,过程虽然十分辛苦,但对于真心热爱的人而言,反倒是一种乐趣。
但后来毕竟为人母,孩子需要教导与关照,顾濂遂分了更多的时间在家陪伴年幼的孩子们。而她存书的习惯亦是从这时候开始养成的。骨子里对书籍有近乎执着的热爱,加上丈夫的贴心支持,藏书室亦小有规模。
那时顾濂甚至有个化名,她用那化名替人写过文赋专赋,亦给死人写过碑文。辞藻华美,深得某些人的喜欢,润笔金也不少。这些事,除了夫君父母亦很少有人知道。毕竟身为女子,有些事只能悄悄做。
十余年过去,芥堂扩了规模,日子也算富足,子女眼看着就快要成人。但就在这时候,丈夫却突然病倒了,脾气亦随着病程的无限延长而越来越坏。长久的病痛折磨令人生烦厌倦,但因无力解决亦疲于对抗,人最终会被消耗至亡灭。
顾濂纵使再理智,对这疾病的最终走向再了然,在丈夫彻底离开他们之后,也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白发鬓边生,身体也不如从前。但子女还未成年,芥堂只能靠她一个人撑下去。
熬到儿子成年,但他却对家中祖传技艺无甚兴趣,故而芥堂没法交给他。常台笙虽然年纪小一些,但却如顾濂一般,由衷地喜欢这些事,性子也算得上果敢,很有想法,是个继承芥堂的好人选。
后来,顾濂出入芥堂时便带着常台笙,让她接触芥堂事务,也时常听一听她的想法,希望她能顺利接受这家业。但好景不长,苏杭书业越发混乱,互相倾轧也是常事。顾濂虽然聪明,但到底是个柔弱妇人,论心机手段,她根本不在行。
何况在外人眼里,那时芥堂不过是个妇人撑着的刻坊,没了主心骨随便欺负都可以。之后芥堂多次被拖欠书版金,入不敷出处境十分堪忧。
芥堂渐渐被逼入绝境,因同行打压,一度几乎撑不下去。
好在那时芥堂的藏书已颇有一番规模,就算只卖掉其中一部分,亦是很大一笔钱,足以救芥堂于水火。顾濂面对这多年心血,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选择——她选择了守住芥堂,暂时先放弃了那些书。
可谁又能算到,在她做出这决定时,那些藏书却被一把火焚尽。
熊熊大火烧了半个芥堂,因是发生在深夜,又恰好是有大风的干燥天气,等到大火扑灭,为时已晚。最后一根稻草被烧得只剩灰烬,苦撑多时身体疲惫的孤弱妇人,终于病倒了。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顾濂身子本就已不大好,缠绵病榻一月有余,稍稍好转,便又出门讨债,但世道不好人心冷漠,对方见她不过一介体弱妇人,根本不当回事。因追讨无门,顾濂一纸诉状将主顾们全都告上了公堂,无奈吏治颓败,当时的杭州知府又是个快卸任的老头子,若不是命案都懒得接状审理,遂以“多大点事”一句话打发了顾濂。
顾濂不死心,同儿子一道往上告,可一省巡抚衙门以“大人事务繁忙岂管得了这些市井中芝麻大的事”将诉状给驳了回去。
顾濂拖着病体心灰意冷地回了家,过了几日,出门借钱的儿子空手而归,跪着求母亲责怪。顾濂知道他只爱读书,且年纪还轻,其实并无太大担当,遂也没有怪他。
那之后顾濂十分平静,卧床安心养病。每日问的也只有:“阿笙回来了吗?”
早在顾濂去巡抚衙门时,常台笙便独自一人去了绍兴。
那一年,常台笙十六岁。看母亲身心俱疲,遂打算回绍兴顾氏本家试着借一些钱,以此度过芥堂这难关。
顾氏在绍兴乃望族,但顾濂出身旁系,身份很是低微,不然当年也不至于一家人到杭州讨生活。好在这么些年,顾濂与顾氏本家还有些联系,逢年过节还时不时地给本家的亲戚捎带些东西。本家义学初建时,顾濂还曾捐过自己的润笔金,甚至送了满当当的几箱子书过去。
如今有困难,希望本家能借钱度过难关,也许……是可行的。初涉人世、从未离开过杭州城的十六岁少女怀揣着微渺希望孤身一人去了陌生的绍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