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天地之间,恍若炼狱。
是血,泼洒着,浸透了晚霞,又燃烧了绝壁。
紫云峰上,果然升腾着滚滚浓烟。像香炉,八卦丹炉倒了,红莲业火泄了!
狰狞着的正张牙舞爪,狂怒着的正山呼海啸。
火!蹿上去!扑下来!肆无忌惮,无坚不摧!
火,燃烧在苏莲子通红的双眼里。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座熟悉的藏书阁。据说云叶禅师梦到文殊菩萨在此崖藏经,于是开山立寺。
僧人们匆匆奔过来,提着水桶,端着水盆。口里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干热的风扑在面上,仿佛要把每一根汗毛都蒸干了。
苏莲子只觉得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伸手拉住一个人,“你说什么?谁在里面?”
“是大将军府的少将军呐!”那人说着,急急挣脱她,提着水桶一路飞奔。
师兄弟们似乎都不认得她了,偶尔奇怪地朝她张望一眼,但很快就向火场奔去。
火——不好!燕姨!
是仇家找来了吗?
她来不及细想,就离开慌乱的人群,朝那间朝思暮想的小屋跑去。
门“吱呀”应声而开,整洁的房屋,梁上还挂着新采的野菜。除了惊起的几只鸟雀,四下寂然无人。
背后一个疑惑的声音问:“你是——苏莲子?”
苏莲子回头,看到智云提着水桶,满头大汗,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是。”她点了点头,有点久别重逢的惊喜和唏嘘,“我回来看看,燕姨她——”
智云打断她:“慧达禅师在藏书阁,快!”
“什么?”苏莲子急问。
只见智云已经提着水桶远去了,她急忙跟上,只听到智云喘息着参差不齐的声音,“藏书阁不知道怎么起火了。大将军府的少将军,慧达禅师,都在里面。”
不多时,就到了藏书阁所在山崖的一侧。熊熊火焰还在疯狂地燃烧,僧人们提着水桶倾倒下去的地方,瞬间升起一团迷蒙的蒸汽。
年长的僧人们围绕着方丈师伯,口念经文,喃喃不一。
火场中时而传来一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倒水的僧人便愣了一愣,一晃神把水桶整个落在火场里,轰地一声一条火蛇飞卷上来。
“快快!”
“这边!水!”
“阿弥陀佛!佛祖啊!救救我们吧!”
“水!文殊菩萨显圣!”
“快!”
“慧达禅师呢?”苏莲子再憧憧人影中抓住一个问。
那人疑惑地打量了她两眼,用手一指,“在那。”
不远处的一小片空地中间聚集着一些陌生的身影,做军士打扮,想来是程立雪的侍从。苏莲子一到跟前,那些人便拔出刀剑围上来。
她奋不顾身地握住对方的刀剑用力推开:“叫你们少将军!我要见我师父!”
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中心的人群微微散开,露出半跪在地上的程立雪,他远远朝这里点了点头,又对一个侍从说了几句话。那个侍从便朝这边来。
“放下刀剑,让她来。”
这边剑拔弩张的侍从们听到传达少将军的命令,都收起了刀剑。
苏莲子一把推开他们,冲到程立雪面前。他面前地上躺着的正是慧达禅师。
大半胡须烧得焦黑,一只手臂血肉模糊。慧达禅师用仅存的一只完好的手拉住程立雪的衣袖。微微转头,接触到苏莲子极度惊惧悲伤的目光:
“师父……对你有愧……莲,你要好好的。”
“师父,师父。”苏莲子跪下来,低声唤他,生怕惊动了他加重伤势,可又实在不能不唤。
慧达禅师的瞳孔骤然紧缩,鹰爪一般瘦骨嶙峋的手拼命想要拉近程立雪,可也只是徒劳地在衣襟上颤动着。
程立雪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靠近他说:“禅师放心——”
“你!答应了我,万万不可负她……不然……我……我……”慧达禅师的声音忽然提高,又一下子跌落到最衰弱的低谷,他的眼睛却蓦地爆出血丝,想要挤出眼球一般拼死盯着对方。
话音已经中断,续上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和沉默,但他拱起的手指和睁大的眼睛还死死地支撑着最后一刻的形状。
“师父——”苏莲子摇了摇头,上前握住慧达禅师的脉息。
死亡的脉息,这是她第一次握到,却在这片刻无比清楚地知道了它。
无声无息,逝如沉渊。
无色声香味触法。
怎么就,没有了呢?她的无所不能的师父。
尸体还带着火场里灼烧过的炙热和疼痛,苏莲子握住那只尚且完好的大手,温热的气息还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可是当她再打量起这个最熟悉的长者。触目所及,是血红的烧坏的血肉,焦灼的毛发和皮肤。
“师父,师父,师父!”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不敢触碰,不敢遮盖,不敢抚摸。只能任涕泗横流。
程立雪的声音在耳边聒噪着,掺杂着风声和远处的呼喊声,让人无暇顾及:“慧达禅师是为了救我被火柱砸中,这才重伤不治而亡。我答应了禅师,一定会照顾你。”
一个想法忽然击中了她,她抬起泪痕纵横的脸,问:
“师父从不与人结仇,放火的人是要杀你?”
“是。”程立雪面带惭色。
“你为什么要来藏书阁?”
“我和孟参军有约,在此议事。”
苏莲子想起了第一次在藏书阁遇到他们的情形:
“你们不是第一次在此议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秋天。”
“哪些人知道你们在此?不对!”苏莲子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既是相约,孟参军呢?”
“他没来。”程立雪有些黯然,“此处说话不方便。我也不知为何他竟然失约,正要回去问他。此地之事,在今天之前知道的人并不多,我定会找出行凶之人。”
“我和你同去。”苏莲子坚定地看着他,眼神灼灼。
“我理解你的心情,苏姑娘。”程立雪破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只是慧达禅师的身后事——”
苏莲子经他提醒,才恨自己竟然被愤恨冲昏头脑,忘了此事,于是强忍悲痛说:“我会先送师父下葬,再去追查此事。”
“也好。此事蹊跷之处甚多,我即刻便回姑苏城,恕不能送别慧达禅师了。”程立雪道。
苏莲子倒不觉得如此有何不妥,作别程立雪,她疲惫地坐倒在师父身边。没有人再温和地叫她“苏莲子”,没有人再愤怒地叫她“智莲”,没有人再罚她抄经,没有人再向她絮叨。
只是因为,天地之间少了一个人,她却仿佛丢失了十几年的光阴。
今日出城上山,连番奔波。没有人问她累吗,没有人劝她歇息。
“师父!”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就不再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