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倾吾:
风定云墨色,天漠漠向昏黑。雪满长街。雪已停,楼下赤阑桥尽香街直。
因天冷,街上人极少。
这是璟州极普通的一隅,但隐约可看出此地在平日里定是繁华的。单这林立的楼阁都已写尽奢华,清冷是掩不去的。
我将目光收回,正好望见对面的卧虹上一女子宫黄障袖,盈盈笑容,踩着步子轻如浮云。
我猜她便是这里极出名的舞姬萤裳。
此刻,她身后几名公子争献殷情。她只是快走了几步,回头催促着身后那一老一少两名负琴的人,沿着回廊朝我这边走来。
经至我身边时,她突然伫足看了我一眼,道:“你便是容姑姑提到的那个人?”
我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那几名男子涌了过来。
她微微皱起那画为远山的双眉,低声道:“琴奴,这些人,交给你。”
转而她对我低声,道:“你,随我来。”
我跟在她身后,不时张望了一下四周的环境。
曾几何时,蒋煃岳说,我像极青楼女子,此刻当真身处青楼,不知算不算应验了他的那句话。
我被萤裳带到一间厢房,那里极为幽静,香气盈鼻而令人觉得是恰到好处,不会过于刺鼻。
她笑道,媚态尽生:“这是奴家平日待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来打扰。即使有,琴奴也会拦下的,绝对不会让你感到困扰。所以,你尽管安心住下。”
我学着她的笑容:“萤裳姑娘,真是费心了。”
心里却不由将她腹议了一番,她话中的意思,还不是在警告我?这地方人进不来,也出不去,看来又被人囚禁起来。
而这次竟是被宫中的一个姑姑给关了起来,看来,我还是小瞧了她。
她笑容不变,道:“姑姑交代给奴家的事,奴家自然不敢怠慢。”
我笑容依旧,问:“不知,容姑姑打算何时让倾吾离开?”
“只要你见得到她,也就差不多可以离开这里。”她答,“你不必着急。”
“怎么能不急?倾吾来此可是奉命嫁予晋刑公的。”我笑了笑,“如今,却不得不待在此处。难道,你们身后的那个正主非要让倾吾嫁不成?”
我就不信仅凭容姑姑一人,敢如此胆大妄为。身后一定还有靠山,才回如此有恃无恐。而且,这个人的身份绝不一般。
她冷笑一下:“都不知你在说些什么。公主是想嫁人想疯了吧?”
我不以为意,问:“你不打算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她答:“公主此时问这么多,又有何用?若真想知道,等见得到的时候,也就知道了。”
这便是告诉我,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我沉吟片刻,慢慢道:“姑娘说得是。”
“公主不必思虑过多,好生在此休养几日才是。至于与璟州侯的婚事,只怕要就此作罢了。”她顿了顿,劝慰了我一句,“公主,你当想开些才好。”
我见她已露出辞意,淡淡道:“多谢姑娘。经了半月的旅途颠簸,倾吾累了。”
“那奴家便不打搅公主的歇息。”她朝我盈盈一福,转身走出房。
我走至西面的那扇窗前,推窗而望。
还真是高!
难怪放心让我独自待在这里。
我若从此处跳下,只怕非得把腿给摔折不可,到时候只怕连走都走不动了。
我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心头忽涌一种插翅难飞的无力感。
也不知紫歈那个呆子如今何在?多半是在四处找我。不过,我猜他定不会想到我如今会在青楼之中。这里倒真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这所有的一切,都拜容姑姑所赐……
耳边的杀喊声不断,蝗箭如雨,打在车盖上啪啪直响。
我透过车帘的间隙,可以看到四周林立起的铁盾。不过,所能阻挡下的箭,真的不多。
我貌似镇定,实则五内如焚地坐在马车中,等待着紫歈的归来。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更多的敌兵。
我心里明白,仅凭车外的几人,是绝对敌不过敌人的千军万马。到时候只怕难逃全歼的下场,唯今之计,便是一个“拖”字,尽量地拖延时间。
我动了动身子,突然感到颈边一阵寒气袭来。
容姑姑低声在我耳边,道:“别动!否则,我割破你的喉咙!”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等明白过来时已然一笑:“容姑姑,这是做什么?如今强敌在外,怎么反倒窝里先反了呢?”
容姑姑泠然道:“公主说笑了。打一开始,你我二人都已心知肚明,我们压根就不是一道的。既然如此,何来‘窝里反’一说?”
“容姑姑!”此时,车外有人突然开口,“一切皆已准备妥当。”
“很好!”容姑姑道,“准备破开一条路出来,另一辆马车此时可开得进来?”
“容姑姑,尽可放心,保证一切,万无一失。”顿了顿,那人高喊一声,“都坐好了!我们这就冲出去!”
话落,长鞭狠狠一甩,马车骤然而动。渐
渐地,远离了那冲天的杀喊声。
马不停蹄地行了一日,除了在快到璟州时,我们改乘一辆比较不起眼的马车和在璟州关卡处因接受门卫的检查而停了片刻外,其余的时间都在急奔。
一路上,容姑姑将我看得极紧,一把匕首总抵着我的后背,连进入璟州都不曾松懈过。
璟州素有七城六郭之称,十三城郭成一防线,将璟州,甚至整个九州的边界守得固若金汤。我们来的地方是璟州最北的一座城池——羊城。
羊城与漈州接壤,这里的商业极其发达,交通亦是四通八达。所以,很是繁华,在九州的名气并不会亚于璟州的中心璟城。
马车一路南下,经赤阑桥,终于停在羊城这一带很有名的花楼——纤绮阁大门前。
容姑姑一把将我推下马车,门外事先安排好的人立即抓住我,将我像拎小鸡一般提进阁中。
我犹记得,容姑姑立于马车上,脸上所带的那抹笑容,得意,刻毒。
她丢给我的话是:“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会救你的人,此时只怕自身难保!”
……
此时,有人备了热水,给我沐浴。
我边沐浴,边思索着。
由他们零碎的话语,我已经大致猜到,他们如何对付紫歈。那辆他们今后来准备的马车,定是与我先前所乘的极为类似,用来李代桃缰。里面坐的应是刺客,欲趁紫歈不备之时偷袭。
这未免太小瞧了紫歈。只怕此时,丧命的人,不会是他们所希望的。
事已至此,我倒不着急了。先在此歇几日,再从长计议。以逸代劳,也是必须的。否则,又该如何自救……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我看着东面窗下在院中执扇起舞的萤裳,云水一般的衣裳,精妙的舞步踏着那一老一少合奏的琴音。曲调骤急,她所踩出的舞步,丝毫没有乱过,仍是在同一点上。
真是精彩!
我忍不住从墙上取下那把闲置的二胡,追着那琴音拉起那把二胡。
我喜欢二胡拉出的声音,温和得如珍珠一般,令人觉得心里温暖。但是,我永远也拉不出像老师那样的声音。我所学会的,只是那精湛的技巧。至于,溶于曲中的情,我学不来。
那真正的温和,我做不到。
所以,我的那位老师曾对我说:“除非,你能将情溶入曲中,否则,不过是华而不实的音律,永远无法超出境界。”
说完这话,她便走了,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或许,她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教我的。那时,我仍在奚言,每日都提着二胡,倚在门口等她出现。
我很喜欢她所拉的二胡。总觉得,那是在那个死气沉沉的侯府中,仅存的一点生气。
可惜,我等了好久,她还是没有出现,就那样销声匿迹了。
我一遍一遍地拉着她教的二胡,度过好多个红霞满天的黄昏,直到被送入洄湖。至此便很少再碰二胡。
今日,也不过是心血来潮。
我一直拉,一直拉。然后,有点泄气地将那把二胡丢在桌上。
此时,门外响起笃笃扣门声。
我起身应门,竟是那名唤琴奴的老人。他的眼从我开门后,便直直盯着桌上的那把二胡。那样的神情,仿佛是找到失而复得的宝贝后,那样的惊喜。
良久,他问:“是姑娘在拉二胡么?”声音苍老。
我点点头:“许久未拉,都生疏了,在先生面前献丑。”
他走进来,用手细细抚摩着那把二胡的弓弦:“是生疏了些。不过,有些那孩子的味道,是温和的味道。”
“哪个孩子?”我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这位老人,第一次和我交谈。
“这把二胡原来的主人。我见过一次,那孩子很好心。在我夫人临死时,那孩子拉着二胡送她一程。我夫人,去得很安详。后来,那孩子还将二胡送给我。她说,我夫人很喜欢。所以,这二胡就一直随我来到璟州,我没舍得丢。”他道。
我不禁歉意道:“我不知道!否则,我就不会这样随便乱动。”
“送给姑娘吧。”他突然道。
“哈?”我不觉愕然。想自己与他非亲非故的,他何以要将这显得不太一般的东西赠于我?
他似是看出我疑问,低声叹道:“我夫人会高兴的。与其让它闲置于墙上,做为摆设,不如替它找个新主人。”
于是,我不再推脱,欣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先生。”我抬头看他,“先生的琴,弹得真好。我记得,曾有位琴师以一把焦尾琴,名动九州。他的名字叫慕苏,跟奚言候的岚妃沾了点亲。我小时侯听说过,后来就不了了之。先生,可曾听过?”
“嗯。”他漫不经心地应道,转而问我,“姑娘,何以如此一问?”
我笑道:“只是,替先生觉得可惜。虽然慕苏的琴声,我无缘一闻。但以先生的技艺,定不惶多让于他,以先生之才却屈居于此,岂不可惜?”
“你仍是小,不懂名声有时只不过是一种负担,这里有这里的好处。”他道。
“先生,似有感而发,莫不是……”我微笑地看着他。
“姑娘,不访直说。”他毫无所动道。
“先生是慕苏……”我觉察到他丝毫不变的表情,缓缓补充道,“……的朋友!”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如此说。”他道。
“先生认得此人?”
“姑娘听过神交一说么?”他不答反问。
“听过。”我答。
“这便是了,即使不曾蒙面,也可相知。琴音是最诚实的,骗不了人,曲由心生。”
突然,我想起那位教过我二胡的老师,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难道,真有神交么?
我微怔地望着他抽身离去的背影,微微驹起的背显出一种萧瑟,这个人如他来时一样,离去也是毫无征兆的。
是我猜不透他,还是我自己将事情看得太过复杂?或许,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琴师。
如若不是,我又能如何?
我一直被禁足于房中好几日,偶然拉拉二胡自娱,颇有些苦中作乐之感。
楼下很忙碌。其实,从萤裳练舞那日,便开始忙碌。
听说是,璟州候晟白要来。
嗯?好像是我未来夫婿。
这可真会是一场别开生面的相遇。他放着我这个大活人不管,偏来逛青楼。更巧的是,我非得跟他待在同一个地方。
虽然我和他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未曾行过礼。但是,我们的婚事毕竟是御赐的,不容改变。
那我算不算得上,逮了个正着?或许,抓个把柄在手,可以趁机敲他的竹杠。
我胡乱想着。明知根本见不着,可是单是想想,也觉得挺好笑。
自娱自乐这种事,谁也无权阻止我做,谁也拦不了,不是么?
我在西面那扇窗前,凝目而望。在赤阑桥的那头的不远处,有座茶庄,门面很大、很雍华的模样,想来里面的茶叶定是齐全的。
不由地,心中一动。许久未泡制香茶,应该试试手艺了。
我关上东面的窗,打开西面的那扇窗户,看了看四周,微微一笑,从房间走出。
果真没人阻拦,但身后有两人紧随在后。我故作不知地往楼下走,并不出门,反是朝院中走。
自上次那位叫琴奴的老人家拜访过我后,我被允许可以在纤绮阁的范围内活动。
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我寻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由地向那里快走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