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花园,他说“咱们”,让听的人觉得那花园似乎还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既已来了,我不想再回去了。我提醒他,上一次他就是在这里赢了的。
余正雄在额头上拍了两下,说:“对头,这乱糟糟的地方竟是我的发祥之地呢。”
这以后,就开始你来我往地赌,每一注我都下得很大,听见余正雄的嘴里在不时地咝咝地吸气,又不时地抬起头看我。
锦云坊真是一个乱糟糟的喧哗无度的地方,没有一刻安宁静谧的时候,我无意中朝窗外瞥了一眼,看见那些灯笼似乎也都在说话,草帘纷飞,竹笛悠扬。
差不多快半夜的时候,我又输了。老天不眷顾我,不念及我在这个世上已是孤身一人,每次临到最后,总是又站在了余正雄的那一边。我想起整个晚上,我与余正雄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有好几次,我隐隐地看到在余正雄的身后站着一位衣着华丽、宛如天人的人,仔细看时,又忽然隐去,过上一阵后,又悄然现出,依旧是凤冠霞帔,锦绣夺目……当时我还在心里倏忽一过,我在想:那是谁呢?他的身后怎么会有那么一个人呢?
我抬起头,问余正雄:
“几点了?”
听见我问,余正雄急忙又像抓痒一样把一只手伸进怀里,在里面拉扯了一阵后,小心翼翼地又把他的那块金表拽了出来,认真地瞄了一下后,对我说:
“贤侄,是凌晨二时。”
才二时?我还以为能熬到天亮呢。
我变卖了最后剩下来的一些东西,住进了川陕会馆正院后面的一间耳房里,耳房很小,与那些正经的气宇轩昂的房屋比起来,真的很像是一个耳朵。一个耳朵能有多大呢?可是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了,我还时常觉得它像是一个大世界呢。
家里的房屋输出去以后,又有一些侠肝义胆的朋友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我知道他们是不忍心与我当面辞别,所以才悄悄地走了的。什么叫朋友?这就叫朋友,我心里那个高兴啊!每次有人默默地离去,都会给我带来一阵彻骨的轻松,每次听到又有旧日的朋友去奔自己的前程去了,我都会得到一种宽心的安慰,觉得又赎回了一宗罪。独自在耳房里坐着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为他们烧香,祝福,祝福他们一帆风顺。
但是,老四却以为我心里很难过,时常劝我,还用一些道理来开导我,安慰我,唉,这个老四啊,我真是没办法让他看见我心里的所想,没办法向他说清,说了他也不信。我要是对他说,看见多年的朋友们走的走,散的散,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轻松,有说不出的安慰和祝愿,他能信么?断然不会信的,还一定以为我是在说反话说胡话呢。
我对老四说:“老四,你也走吧。”
他现在这样,他也能养活他自己了,我希望有合适的差事,他也能去谋一个。但是,听见我这样说,老四吃惊地瞪着我,他问我是不是真的疯了?真的让余正雄吓糊涂了么?又说,要撵他走,除非府河变干,除非岷江的水再倒流回去。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老四对我说,“今生今世,我是跟定了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就是老四,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即使我的身边只剩下最后一个人,那也一定是他。从老四的口中,我得知还有一百多个弟兄都要继续跟着我,我去哪里,他们也就跟着去哪里。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还有那么多人。我和老四商量,让大家都散了吧,各奔各的前程去吧。老四摇着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他们都不散,我总不能把他们都打走吧?”听到情形是这样的一种情形,我也开始有些愁了,这么多人都跟着我,我该怎么办呢,将来又怎么办呢?我已没有多少钱了,只剩下几个可怜的能够看得见的小钱,那能够做什么呢?一群人的前程又在哪里呢?看见我愁眉不展,老四笑着对我说,你就是去沿街乞讨,我们也都跟着你去乞讨。
老四啊,他说这话时一定没有想过,一百多人相跟着去乞讨,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呢,那还不把人家都吓死么?但是,老四一再地说,斩钉截铁地说,大家跟着我,不纯粹是为了钱。他是这样的,别的那些人难道也是这样的么,也和他想的一样么?我想,如果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不明白。我隐约觉得,剩下的这一百多人,尽管都知道我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但他们仍然不相信我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觉得哪至于此。别人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说真话,没有人肯信,别人反倒认为你是在故意拿捏,在缩手缩脚地隐藏什么……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把这些都说破了,也不想再努力地证明什么了。证明你自己没钱,每天靠典当过日子,再过些日子,连可典当的东西也没有了,谁信呢?
于是,我对老四说:“那你们就都跟着我吧,尤其是你。”
老四高兴地笑了,他没料到我一下会来这么一个大转弯。
“这就对了,”他说,“就是要去地府,我们也要一起去。”
老四急急地出门,说要去告诉那些弟兄们一声,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他们都还不知道呢,都还提心吊胆地怕要散伙呢,怕打发他们走呢。我对老四说:“难道这也能算是一件让人高兴的喜事么?”老四说:“当然是喽,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高兴的呢?”听到老四这样说,我的鼻子忽然不禁一酸,心里一片恻隐。这些日子以来,能让我们大家高兴的事情太少了,细想起来,几乎就一件也没有。
老四回来后,我问他:“大家高兴么?”
老四说:“你想去吧……一群人拉住我灌了我两碗酒,回来的路上,我走路都有些不稳呢。这就好了。”
听见老四这样说,我也很高兴。自从住进川陕会馆这间小小的整洁的耳房里以后,我的心里逐渐地安静了不少,我常面对着屋里雪白的墙或菱花形的木格窗户一个人坐着,我想到了好多的事情。也有的时候,脑子里不出现任何事情,眼前恍恍忽忽地只有一条清澈的溪水,水草碧绿,蜂蝶飞舞……在这个地方,认识了一位名叫邹士通的陕西老客,在成都赔了本,一直就在这个会馆里住着,很难说是不想回去还是有家难回,渐渐地变得竟有点儿像是这个会馆里的一个人,一个既不像主人,又不像下人或客人的身份无比特殊无比暧昧的人,每天听他操着直愣愣的秦地口音讲话,天南海北地胡扯。
那几天,每天都有飞机嗡嗡地在上面盘旋,徘徊,街上出现了很多当兵的。
我问老四:“出了什么事呢?”
老四说:“报纸上讲,蒋介石来了,来找刘湘。”
我说:“是什么事呢?”
老四说:“看你问的,这我哪能知道呢?要问得问刘湘去。”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娃儿,带着一丝的惊慌和焦急在到处找我,是紫英姐姐打发他来的。他先去了我们昔日的旧居,站在外面叫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人,只听见一只狼狗在不耐烦地冲他大喊大叫。等他后来终于找到我时,已是满头大汗,身上的衣裳像是麻雀的翅膀。这个从城南一带一路跑过来的小娃儿,就在桃花巷里当差,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白色的丝帕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眼就看到在丝帕的一个角上绣着一片紫色的竹叶,我认出是紫英姐姐的东西。我给了那个小娃儿一块钱,他接过去,烫手似的在手里倒了几个来回,然后面有难色地对我说:“先生,我没有零钱找您。”
我对他说:“不要找了,这又不是买东西。”
他说他本来有几个铜板来着,十有八九是刚才在来的路上跑丢了,一定是从那两个眼儿里漏出去了。说着,他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一个口袋里,又把那只伸进口袋里的手连同口袋一起抬了起来,我看到他的口袋下面那可不是什么两个眼儿,而是两个嘴一样的窟窿,他的几根手指就从那两个窟窿里探头探脑地伸了出来,伸一下,缩一下,像是两个怕羞的小动物一样,想出来,又不敢出来。
脚上的鞋也是破的,一排脚趾头像一群挤在一起的没穿衣服的婴儿。
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他懂得的多。
穿过轻纱般的霏霏细雨,新绿的柳丝垂挂在路边,我去城南找紫英姐姐。
来到城南一带,我就像又回到了过去。桃花巷里竟真的有桃花开了,少是少,可总算是有了,扉前宅后,墙里墙外,一点一点的红颜,一串一串的绯色,你慢慢地往里面走,渐行渐远地往深处行,像是在往前朝去,往极深极远的古时候去。
每一扇门上都有符。
来的路上,在霏霏细雨中我已想好,我不想把最近以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告诉紫英姐姐,但是,紫英姐姐却都已知道了,因为老四前些时候来过了,老四不仅把那些事情都告知了紫英姐姐,就连我住着的川陕会馆的那间小小的耳房也没有漏过。我在紫英姐姐的面前怒斥老四,尽管他本人并不在场。
我注意到紫英姐姐的容颜有些老了,有了一种很明显的改变。在见到她的最初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了一下。
我没有当面称赞她漂亮、年轻,我觉得那是在欺哄她,在伤害她,对于紫英姐姐,我不能够那样做,我还不如什么也不说呢。我向她问起另外的几位姐姐。紫英姐姐告诉我说,就在几个月前,查姐姐被南充的一位富人买走了,说是要明媒正娶,可实际怎样,谁也不知道,自走了后就再没有一点儿消息。
我听了,觉得心里往下沉了一下,对于查姐姐来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不好,我一时竟完全分辨不出。我只是在想,到了南充,除了买她的那个人,再没有一个人认识她。我不禁想起查姐姐的模样,想起她的如同皎洁的月色一样的脸,想起她早年间身材修长,玉树临风地在城南一带行走时的情景,宛若就在昨日。
又问起慕容姐姐和兰姐姐,两个人竟都在病中。
紫英姐姐不让我去看望她们,她们都病得很重,已不再是原来的模样。慕容姐姐形销骨立,而兰姐姐的下面已经溃烂,每天都流出浓汤一样的脓汁,让人不忍相看。
城南一带的桃花开了,但慕容姐姐和兰姐姐却不大能够再看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