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或许遗传了娘的好脑筋,我在班里总是第一名。
我很淘气,一直没改得了“唆”的毛病。
我不午睡,大中午跑出去野。
我最喜欢夏天,天长,可以玩好长时间,写完作业等娘检查完我就出去野。
当时老河已经干涸了,深深河床里全是沙子,还有一个个大坑。
人们常到这里来挖沙子。
我到这里玩沙子,挖小蜗牛,挖到好深好深的时候,就能挖上蜗牛来。
我的野性是被河水冲掉的,冲得一干二净,从此让爹娘放了心,爹甚至为我担忧,他觉得我变得太彻底了,太老实了,不像小子了。
水的力量是强大的,无法估计,只是一瞬间,就可以流血千里,沉尸一片。
我在河道上玩得正高兴时,耳边听到“轰轰”声。
我一抬头,就被水打懵了。
我呛了很多水,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憋得慌地疼,炸裂撕碎般地疼。
我一下都没扑腾,我没有力气,手也动弹不了。
爹一个猛子扎进来,将我捞了上来。
我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爹流泪,他用手捂着脸,泪从掌边滑下来。
我回家又躺了几天,我躺在炕上,奶奶每天都笑着谢天谢地,然后伸手轻拍我pi gu,再摸着我后背说:“吓着我老羔子了吧,吓坏我老羔子了吧。”
她总是又哭又笑,我看着奶奶,觉得羞愧,又觉得好笑。
当奶奶自言自语又哭又笑时,我总想笑。
爹就瞪我,吓得我憋了回去,憋得肚子疼。
我连跳了好几级,直接上了高中,第一次高考就考上了大学。
这真是在我们那一块儿前无古人的。
人们都惊叹,说我家祖坟长了蒿子,后代儿孙该着发迹。
我娘笑得眼睛弯弯的,教课时也时不时跟学生夸奖我两句。
她在办公室判作业时也不自知地哼着小调,她快乐得像一只蜜蜂,嗡嗡嗡嗡,每天就像含着蜜一样。
奶奶却哭了,她不想我走,她想起了离开家以后就毫无音讯的大爷。
她害怕,无论我怎么解释,她也不听,奶奶抓着我手,进进出出就是不撒开。
爹再三解释,妹妹也抓着奶奶衣服撒娇:“奶奶哟,我哥很快就回来了,放寒假就回来了。”
最后奶奶含泪松开了手。
她那时的表情我至今仍记得,眍?的双眼含着浊泪,豁了的牙齿露在白青的嘴唇外面,她喃喃着:“老羔子。”
在我离家前一天晚上,爹娘郑重地将我叫进了屋。
娘从没有这么严肃过,爹也从没有这么正式过。
爹和我是典型的父子关系,老子叫儿子,本就是老子比儿子高一头。
当爹让我坐时,我顿觉惶恐不安。
我已经猜到他们要说什么了,这件事也压在我心头很久。
等到爹开口时,我胸膛起伏得厉害。
爹说:“其实......还是你说吧。”
爹看着娘,说不出来。
娘刚要开口,就哭了。
最后是我先说的。
我尽量显得我是个大人,模仿着大人的语气,就像校长讲话一般:“爸,妈。我知道,我可能不是你们亲生的,是抱养的。但是,你们就是我爹我娘。我要是将来找到我亲生父母,我也不跟他们回去,我会孝敬你们的。”
这是我第一次叫“爸妈”。“爸妈”这个称呼在那个时候的农村是时髦的,撒娇的叫法。我之所以这样叫,是觉得这个称呼正式。
娘很惊讶地看着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摇摇头,不说话。我经常听到邻居的议论,在学校里也有人说我不是亲生的,就因为这些,我才连跳了好几级,离开了村里小学。
但我没想到“九爷爷竟是我亲爷爷!老伯是我亲爹!老婶是我亲妈!”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每年过年给我天大的红包的九爷爷是我亲爷爷!
九爷爷每年过年总是给我和妹妹一个大红包,足够开学的学费、本费。因为是过年,爹也不能说什么。平时九爷爷给我的钱,爹不让我要,给我买吃的,爹也总说:“老伯,你别惯他。”
原来......竟是这样!
可是,那个整天骂骂咧咧,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女人,真是我奶奶吗?
不!不是。
我奶奶就是我奶奶,谁也代替不了!
还有老伯老婶,我以后,怎么面对他们呢?叫爹妈吗?
清晨我就执意要走,我不想看见老伯老婶,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但是面对爹娘,我依然自然。
我依然害怕爹的眼神,依然留恋娘,留恋娘的一切。
我想念奶奶,没敢跟奶奶告别,怕她哭,也怕自己后悔,走不了了。
十六年,我一直睡在奶奶身边,我是奶奶搂大的,我是奶奶心尖子上的肉!
想想那天,我就恨我自己!为什么不叫奶奶呢?为什么要悄悄离开呢?我跪在奶奶坟前,希望她再摸摸我,不,只是对我笑笑也好。
可眼前只有一堆黄土,一片哭声。
我走时婶子在门口看着我,我看到了婶子,没有说话,只对她笑了一下。
厚厚的土地没有留下我的脚印,泥土味钻进我心里,我闭着眼,走出了村子。
朦胧朝阳照着刚窜樱的棒子,绿中带着一点红。棒子的乳味儿散发着甜香,风吹过,奏起刷刷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