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要说我家唯一一个精明人,继承di zhu家优良基因的人,就是我大爷。
我奶奶疼小子,她也偏心眼儿。
我父亲出生后她就一心扑倒我父亲身上,不管我大爷的饥饱冷暖。
大爷饿了,就到后屋四奶奶屋里吃饭。
四奶奶当时带着三个姑娘,二叔还没娶亲,五个人吃饭,只能喝些棒子面粥。
四奶奶每次给大爷盛饭都从盆底下刮,把糨糊粥都盛给大爷。
四奶奶见大爷吃不饱饭,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贴了一锅棒面干粮,只给大爷吃。
三个姑姑饿得咽口水,二叔看着棒面干粮眼巴巴的,抬头瞅瞅四奶奶,塞一大口野菜,喝完粥下炕出去了。
也就是这一年,大姑十七岁,二婶没了孩子,大爷离开家走了。
他要去外面闯一番天地。
四奶奶拿出所有钱让大爷带上,又给大爷带上一些干粮。
出门在外不容易,四奶奶害怕大爷出事儿。
从这以后,四奶奶常常念叨大爷,冬天做棉裤时念叨:“今年没给盛家做棉裤,今年冬天没穿上家做的棉裤,孩子冻坏了看可怎么好?”
夏天天热时四奶奶给姑姑们盛绿豆汤时又念叨:“盛家没喝上绿豆汤。”
绿豆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四奶奶这个念叨好像没多大意义吧。
大伯走了以后,大姑、二姑接连出嫁了。
二叔陪送了她们一人一台电视,一人一台洗衣机。
办酒席时已经没什么钱了,二婶就卖了她妈妈临死前留给她的一对银镯子和一个玉戒指。四奶奶想起来wen ge时我家的一屋子书和玉石砚台、带着玉石笔杆子的毛笔,四奶奶当时害怕,村子里大庙都被砸了,所以四奶奶一把火把这些东西全烧了,四奶奶叹息,“要是留到现在,能值不少钱,孩子出嫁就不至于这么紧吧。”
四奶奶含泪看着二婶,她说她对不起二婶,让二婶念想全没了。
大喜日子,四奶奶哭得泪人一样。
二婶也哭了,二叔一个大男人竟然也抹起了眼泪。
二叔跟我讲这事儿时,我笑了,说:“这有什么好哭的。”
二叔瞪起了眼,吓得我把笑憋了回去。
大爷一走就没有了一点消息,一封信也没有捎回来。
四奶奶成天盼着,阴天盼晴天也盼,总梦着大爷回来了,穿着一身新衣裳。
四奶奶做梦起来就说“梦不好,穿新衣裳是要死人的。”
她怕大爷不在人世了。
二叔二婶劝四奶奶别多想。
二婶是有文化的人,她从不相信这些,梦哪能信呢?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二叔倒是很担心大爷,他知道在外面做事的艰难,就是学个技术,别人也要挤兑你。
父亲在奶奶的张罗下成家了,他娶了一个中等人家的闺女,这个闺女很挣气,不到一年就怀孕了,可惜生下了一个女儿。
奶奶老大不乐意,在医院一听到这个消息,转身就回来了。
没人伺候月子,四奶奶和二婶就赶去了医院。
二婶学校有课,不能在医院多待。
四奶奶一个人在医院伺候了三天,又打车将她们拉了回来。
四奶奶和父亲住对面屋,父亲自打成家后就住在爷爷奶奶的后屋。
奶奶不伺候她儿媳妇月子,四奶奶伺候。
四奶奶就像照顾二婶一样,伺候得周周道道,就是心里遗憾,感慨“生的不是个男孩。”
奶奶没有办满月酒,她嫌弃这个孙女,她也觉得丢人。怎么生了个丫头片子?要是外人知道生了个女孩儿,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四奶奶也知道女孩儿没用,也就没提满月酒的事,但她还是好好得伺候侄媳妇月子,月子是女人的大事,做不好月子会虚弱一辈子。
四奶奶把家里小米都拿了出来,给侄媳妇熬小米粥,她端给侄媳妇时说:“喝吧,这个最好了,当初我就没喝上,你二哥才没长好,你看,到现在也是黑瘦黑瘦的。”
奶奶对邻里邻居告诉,说四奶奶在背后和盛孝媳妇说我坏话,挑拨离间。她还说:“我嫂子就是故意装穷,还说没有小米,吃不上饭,怎么又有了?怎么又拿出来了?就是怕我姑娘吃。现在我两个姑娘嫁出去了,小的也到学校住校了,她就把小米拿出来了,摆明了就是不让我姑娘吃!”
二奶奶将这些话都告诉了四奶奶,四奶奶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奶奶说她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她对不起孩子。她养大了三个姑娘,从没有亏过良心。
四奶奶没有对二奶奶抱怨,也没说奶奶一句坏话,她只是说:“二嫂子,我对得起春华,春果,春秀。”
我大爷叫林盛家,父亲叫林盛孝。这是我十六岁离家的时候才知道的,在十六岁以前,我父亲的名字是林根深,就是我口中的二叔。
在我老家,没有叔叔这个称呼,比自己父亲排行大的男子要叫“大爷”,比自己父亲排行小的男子要叫“老伯”。但这两个称呼我都叫不出口,我不能称我叫了十六年“爹”的人为大爷,也不能叫他老伯。
我是我父亲的第三个孩子,我上面有一个大姐一个哥哥,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我母亲生了我大姐以后,极不受奶奶重视,奶奶甚至厌恶她。她为了争口气,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因为怕再生一个女儿,就做了手术,从此以后都不能再生孩子了。反正有了儿子了,也生够了。
二婶很长时间都不能怀孕,她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她是老师,她有知识,她想自己或许是伤了子宫,不能再怀孕了吧,那怎么对得起根深呢?那怎么对得起妈呢?没有男孩儿,女孩儿也行啊。但就是不能没有。
这就是农人,子子孙孙,就是要延续下去。没有孩子,就没有根!男孩是一整条根,女孩好歹也算半条根。
奶奶这回很好心地同四奶奶商量,要把我和妹妹过继给二叔。
当时我刚刚会走,还不认人,这样直接叫二叔“爸”,以后也好开口。
四奶奶很高兴又很为难,她害怕伤了媳妇的心。
奶奶明示暗示地给二婶说这些话,二婶瞒着家人去医院检查了一趟,彻底死了心,然后同意了。
她亲手把我抱回了屋,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
奶奶急了,当初可不是这么讲的,要抱就抱一男一女,不能单抱小子。凭什么小子给你们了,给我们留一个赔钱货?
四奶奶不同意,她不想要孙女,女孩儿又什么用呢?早晚是人家的人。不行不行。
奶奶一听四奶奶强硬的口气,跑到二叔屋就要把我夺过来。
二婶不干,抱着孩子不撒手。可二婶终究是识文断字的人,怎比得上一个庄稼人的力气。她死抱着不撒手,还是抢不过奶奶。
我被拽得哇哇哭,四奶奶一听哭声,心软了。
她大喝一声:“行了!别抢了!男孩儿女孩儿我们都养!”
奶奶一听乐了,撒开了手。
奶奶摇着脑袋说:“那可说好了,可不能反口!”
就这样,我和妹妹成了二叔二婶的孩子,四奶奶成了我奶奶。
农村没有什么亲子鉴定,出生证明是我上大学以后才知道的新鲜词。
农村的父子关系,是靠血汗融在一起的,当然也靠棍棒和骂声。
我在十六岁以前,一直叫四奶奶为奶奶,叫二婶为娘,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叫的。
我献给四奶奶的灵幡上,写的是“慈祖母往生极乐,不孝孙林阳敬献”。
我十六岁时才知道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是“林开放”,纪念当年让我家富裕起来的改革开放。我被二叔抱回去以后,二婶说:“他是我的阳光,我希望你是森林里早上的朝阳,所以就叫你林阳。”
从那以后,我就叫林阳。
妹妹的名字就不一样了,她名字充满诗情画意,娘到现在也仍像当年一般骄傲地说:“墨意悠悠,晕染我心。林墨染。”
娘是温柔的,勤劳的。
她在上课间隙给我做衣服,问我功课,也带着我去挖野菜,摘果子。
她是活泼的,她也是开朗的。
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是属于娘的。
母亲的样子很模糊,我在十六岁以前叫她“婶子”,十六岁离开家那天我也只是对她笑了笑,现在我也叫不出口“妈”。
娘到学校上课,奶奶就带着我们兄妹。
奶奶疼我,很溺爱,溺爱到要什么有什么,不要什么家里就不许出现什么。
我在我们那一块儿创造了一个典故,是“摔杯子听响儿”。
只要小孩子不听话,他们父母或者长辈就教训他们说:“你要学老林家的孩子摔杯子听响儿吗?”
这到底我几岁干的事我已经记不清楚了,爹说是我四岁的时候,那就算四岁吧。
当时爹去外面做木匠活,早上带着露水走,晚上顶着星星回来。
娘去学校教书,奶奶带着我。
我哇哇大哭,任凭奶奶怎么哄我,亲我,抚摸我,我就是不停下来。
奶奶给我买娃哈哈,我不喝,沏奶粉我也不喝,给我吃小饼干,我紧闭着嘴不吃。
奶奶将小饼干喂进我嘴里,我就给吐出来。
我大喊大叫,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玻璃杯。
清脆地一声响,我止住了哭声。
奶奶放心了,原来我老羔子喜欢这个声儿。
我连摔了六个玻璃杯,高兴了好几天。
奶奶告诉我爹,家里杯子没了,再买一套来。
爹瞪大了眼睛,不是前天新买的吗?怎么不到十天摔碎了三套杯子?
爹又去买杯子,才从代销店老板娘口中知道真相。
爹还是买回了杯子,对奶奶说:“别让孩子碰,别碰坏了。”
奶奶皱眉,不乐意地说:“和孩子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说了嘛,是我不小心摔的。”
爹不敢答话,出去干活了。
等到晚上,六个杯子被我又摔了两个。
奶奶每晚都搂着我和妹妹睡觉,左边睡着我,右边睡着妹妹。
奶奶总是摸着我身子,我脑袋,慈爱地唱着儿歌。
记不清是什么了,反正奶奶一唱我就有了睡意,妹妹也就不哭闹了,我们就慢慢睡着睡、熟。那含糊的声音很轻很轻,就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地划着掌心,舒服地没有了一点重量,一睁眼又是金色的阳光。
这天晚上,爹对奶奶说:“他娘想孩子了,,要搂着孩子睡,我抱过去了啊。”
爹刚把我抱到前屋,就锁上了门,看看门爹还不放心,又顶上了一张桌子。
我看着苗头不对,这应该是我与生俱来的觉悟吧,我刚张开要嘴喊,就被爹拎了起来。
爹拿着扫炕的扫帚,抬手往我屁股上砸。
我疼得眼泪成串地下来,大喊大叫。
这种疼痛现在想起来,依然头皮发麻。
奶奶从窗户冲了进来,抢过扫帚就给了爹几下子。
爹苦笑,看着被打得哭不出声的我,出去找我娘了。
我模模糊糊记得,娘给我上药,整夜守着我。
她埋怨父亲:“打得太狠了。”
奶奶好像一个多月都没有跟爹说话,一开口就是:“谁叫你打孩子来!”
我不得不说,我真是欠揍,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摔过杯子。
也不知我在哪来的这股劲儿,无论爹怎么打骂,都改不掉我的皮劲儿。
我上学时在路上捉了一只跑出来的母鸡,烤着吃了,爹狠打了我一顿。
奶奶只是笑着摸摸我脑袋说:“可不能那么干。”
爹的打没有震慑住我,奶奶的笑倒是进了我心里,从那以后,我再没拿过别人东西,即便是同学给我,我也再三推让。
我想起奶奶的笑,当时我被爹打得下不了炕,奶奶抚摸着我脑袋,笑得很暖。
娘教我识字算数,没有娘的开蒙,我就考不上大学,走不出农村。
爹是一声不二的,是动手就打的。我实在想不出爹对我说过什么大道理,小道理也没有。只要是错了,不对了,伸手就打,趁着奶奶出去的功夫,给我一顿结实的揍。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皮又痒痒了?”
但在妹妹眼里,爸爸是最好的,妈妈不同意的事,只要跟爸爸一说,准同意!爸爸会背着妈妈,给妹妹买裙子,糖葫芦,大块糖,所以妹妹总是撒娇地叫“爸爸,爸爸,爸爸。”
妹妹总是撒娇,对娘撒娇“妈妈,妈妈,妈咪。”
对奶奶撒娇:“奶奶,好奶奶了,好奶奶了。奶奶,你最好。”
特别是当他们满足妹妹要求时,妹妹就喜得眉开眼笑,笑着给他们倒水盛饭。
我从没撒过娇,我天生不知道撒娇。
要是我稍微一哼唧,爹刀子一样的眼神就立刻撇过来,他最烦小伙子哼唧,所以当我稍大一点时,爹打我都不允许我哭出声。我还敢撒娇?!直到现在,爹一个眼神,我就蔫了。
我也不需要撒娇,奶奶从骨子里从血肉里疼我。我不缺任何东西,本子橡皮铅笔,奶奶早就给我买好了。她自己没上过学,也不识字。她也不知道上学有什么好的,她甚至常常说:“上学有什么用?学你爷爷吗?”她好像是很反感上学的,但只要是我要做的事情,无论对错,无论她喜不喜欢,她都支持我。她给我买学习用品,她给我买雪糕,买当时最好喝的汽水。
她只是看着我喝,从来不喝一口,她从不知道汽水的味道。
我呢?我只是咕咕地喝一阵,然后说:“我喝好了,上学去了。”
我一出门,就把剩下的大半瓶汽水递给妹妹,妹妹笑着接过汽水,小口小口地喝到学校。
一到夏天,奶奶就每天都给我买汽水雪糕,却只给妹妹买雪糕,而且是隔几天才买一次。
但是妹妹喝的汽水,吃的雪糕绝对比我多,因为她一撒娇,奶奶就忘了重男轻女了。
爹每天回来都要给娘和妹妹带一点好吃的。
爹说:“阳阳是小子,不吃零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