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邵大帅在夫人面前竟夸赞儿子“长进不少,通人情世故了。”
邵夫人给丈夫套上外衣,浅笑点头,仔细抚平衣服上每一个褶皱。
邵夫人只生了邵律瑾这一个儿子,三姨太四姨太虎视眈眈,而邵律瑾又一向不讨丈夫喜欢。但她似乎无欲无求,不曾对邵律瑾说什么。即便近日邵大帅称赞邵律瑾,她也只是笑笑。
邵夫人送丈夫出门恰巧碰上邵律瑾来问早安,邵律瑾侧身站在门口等父亲出去。
邵夫人拉着儿子手说:“你近来参加了很多宴会。”
邵律瑾点头。
邵夫人似乎叹息一声,轻笑着说:“你长大了,该成家了。”
邵律瑾一怔,看着母亲,她脸上似乎满是惆怅。母亲的表情一直浮在他心里,直到很多年后想起来,他也不知道母亲如何断定那时自己已恋上了绮芙。
一身白色百合花旗袍,摆正身子坐在台上。
琵琶婉转多情,像有无数肉绒绒小细爪子挠在邵律瑾心里,他坐在下面看不清台上人,听不出台上曲。
绮芙余光瞄着邵律瑾,见他身体板直坐在椅子上,额头轻皱,脸上面无表情。
绮芙傲气地别过脸,不再看他,手里拨着琵琶,心里庆幸“幸好台下多是不懂的,没人听出刚弹错了一段”。
绮芙从邵府回来第二天,就对来请她的吴府管家坚定决绝地说:“我今后绝不唱堂会,要听便去绮园再不就来聚仙斋。”
她抱着琵琶转身上楼,撂下吴府管家在楼下唉声叹气,不知回去该如何交代。
绮园场场人满,乌压压挤在园子里。
台前雅座是各府太太们。她们喝着香茶,磕着瓜子,吃着小点,时而帕子掩口轻笑,让人神魂颠倒。
绮园里台上是一脉风韵烫人,台下也是名花争艳晃人双目。只在这一片花丛之中,有一人与这气氛格格不入。
邵律瑾一身军装坐在台下。他场场必到,一个人一张票,从不打赏。
绮芙觉得他是最无趣的一个,没有表情。有时绮芙弹着琵琶看向他,他身子板直,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平放在双膝上,不知是否在听,脑子里是不是已经在想别的事了?
绮芙有几日身子不舒服,没去绮园弹唱。一到绮园还未进后台,就听见姐妹们的说笑声。绮芙打帘子进屋问:“怎么这么热闹?”
绮霞和绮莲正在吃瓜子,含糊地回了一句什么,绮芙没听清。
绮兰打趣说:“前儿邵公子来了,突然又走了,他肯定是看你来的。”
绮芙笑笑,这些事并不能放在心上。金陵城变换几次旗帜,现在邵家手中,谁知那一日又在郭家手中。只要活着,自尊地活着,绮芙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念想,要是死在兵乱中,也就是一辈子的命了。
绮芙见绮蓉双手托腮倚在高桌边上,便过去问她又在想武公子了?
绮蓉双腮透红,眼里光莹莹的,像是刚哭过。
绮蓉念着武公子,想着武公子,整天盼着武公子。自从她去武府唱过一次,便对武公子念念不忘。倒是落花有意流水也有些情,两人偷偷见面好在一处。只是武府高门阔地,不能要一个歌妓,就是做小也进不去门。绮蓉为此日日忧心,而武公子又不给一个准话儿,只说再等等。
绮芙看着绮蓉,也不能劝什么,至少她心是活的,不像自己,空熬岁月罢了。
绮蓉站累了转身去找姐妹们说话,绮芙看着绮蓉背影,眼里忽而雾蒙蒙的。
姐妹们还在调笑,说马家公子看上了绮仙,来日就要娶过门做姨太太。
绮仙呸一声说“就是做大老婆也得八抬大轿跪着求我,那我也不去。”她看不上马家公子,马家公子是金陵城出了名的烟鬼。
绮芙上台唱了两首准备回聚仙斋,她出门时正看见邵律瑾上车。怎么?难道他真的是为我来的?绮芙这想法很实际,哪家的公子哥不迷几个歌妓。只是邵律瑾,从未听说他包过谁。
绮芙坐在黄包车上,心里有些慌乱,突然叫:“师傅停车”。她打开手包拿钱,没看数目就递了出去,也忘了说“麻烦您了”就怔怔地走了。
天有些阴,又到了晚上,更是行人寥寥。
绮芙向四周看看,秋天了,不知今冬冷不冷?她望望街道,只有一个中年小贩,抄手站在街边。
绮芙走近了,隐隐闻到一股香味儿,“这卖什么?”
小贩掀开破毯子,原来是糖炒栗子。
热热的栗子捂在心口,绮芙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要是被缠上,怎么也甩不掉的。她沿着路慢慢往前走,直到很晚才不自知地抬头,街上巡逻兵抬枪喊“快些,快点!”,要宵禁了。
绮芙抬头看看,是聚仙斋匾额。她迈步进去,掌柜的急得正在屋里打转,见绮芙进来急忙接过琵琶问:“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的姑奶奶哟。”
绮芙呆呆地不说话,眼神空洞就像瞎了一样,哒哒地上楼关上房门,倚着门哭起来。绮芙在地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便推说病了,没再去绮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