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绮芙是金陵城叫得上名字的歌女,一曲琵琶弹得随心所欲,更加之风韵迷人,谁办宴会必请她弹唱一曲。
她在邵太夫人寿宴上混弹“春江花月夜”和“十面埋伏”。曲子转换不乱,忽柔忽烈,简直惊心动魄,听得邵太夫人泪眼婆娑,抓着儿媳妇手连说了几个好,让给这孩子赏钱。
邵律瑾当时就坐在母亲身后侧首,听得身体僵住,盯着绮芙都没听见母亲唤。邵夫人叫了好几声“瑾儿”,他才回神,急忙应是。
那天邵律瑾走出大厅去找绮芙,绮芙正被管家引着要出院子。他拦住管家,左手拿钱递给绮芙说这是老夫人赏的。
绮芙优雅地躬身道谢,然后竟摆手不接,拒绝不受。
邵律瑾仍将手伸在她面前,并不收回。
她看着邵律瑾的手,面上现了微微愠色。
邵律瑾奇怪,问:“为何不要?”
她当即摆正身子说:“我唱堂会是为了生计,不要邵府赏钱是为了尊严。”她说得义正言辞,和台上判若两人。
“你不必如此,这是我祖母赏的,和父亲无关。”邵律瑾解释道。恨军阀的人很多,他早已习惯了,而且也觉得这无可厚非。乱世只能以血止血,杀伐总是让人愤恨的,但若不杀伐就永远没有安宁。
绮芙手拿着帕子,双手交挽在身前,还是不接。她抬头看邵律瑾,一字一句嗓音清亮。“我也有自尊,不是谁家奴才,不用谁赏。”她说完又是一躬身,绕过邵律瑾快步往前走。
邵律瑾手停在身前,愣了一下转身跟上绮芙问:“你不是因为这是军阀的钱所以不拿的吗?”
“不是。”她头也不回,直直地往前走,高跟鞋踩在鹅卵石上发出一连串清脆响声。
邵律瑾跟着她问:“那你不恨军阀?”
绮芙突然停住回头说:“恨!”
她目光似一把匕首,要是能射出来,此时就会要了邵律瑾的命。
邵律瑾恢复平时样子看着绮芙。
两人眼神皆能杀人。
邵律瑾面上平淡,更显得大局在握。绮芙身子绷得很紧,明显一松下来就溃不成军。这次对峙,邵律瑾轻松地站了上风。
绮芙退后一步说:“邵公子请回。”
“你还没拿钱。”邵律瑾仍是伸出左手,递在她身前。
“我不要。”绮芙竭力维持她的气度,尽量礼貌,优雅已维持不住了。
“因为恨军阀?”邵律瑾急于知道答案,竟有人不要赏钱,真是奇怪。邵律瑾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看不出他心里的急迫。
“你不懂。”绮芙转身,临出邵府大门时回头说,“这是两件事。”
恨军阀和不要赏钱,这是两件事?恨军阀所以不要赏钱,不要赏钱不就是因为恨军阀吗,这是两件事?
邵律瑾随手把钱塞给管家,问:“她是谁?”
管家答:“聚仙斋绮芙小姐。”
邵律瑾口里念着“绮芙”,转身回了寿宴席上,去给祖母父亲敬酒。他很佩服她的勇气,竟然当着军阀的面说恨军阀,有胆量。十四万人同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她倒是个男儿。
管家在后面追问:“少爷,这钱?”
“赏你了。”邵律瑾头也不回地走了。
邵律瑾刚迈进客厅,女人尖细地笑声就从门口冲了出来。
邵律瑾拧拧鼻子,抬头就见父亲正在看自己,急忙走上前给祖母敬茶。
邵老太太笑着让孙儿坐下。
邵律瑾笑说:“孙儿迟来,自罚一杯。”他左手端杯右手倒酒,一饮而下将酒杯轻置桌上。
邵大帅一直跟邵老夫人说话,不理会邵律瑾。
邵律瑾从阿岚手里接过酒瓶给父亲倒酒。
邵启明起身敬宾客,酒端到嘴边做个样子就放下了。
邵律瑾站在父亲邵启明身后侧,远远看见母亲在另一桌招呼夫人们,母亲笑拉着一位小姐,说得很开心。邵律瑾不能走动,几个姨太太的笑声和香水味儿,熏得他难受,但面上却带着几分笑,直笑到宴席结束。邵律瑾忍得辛苦,觉得这寿宴比练枪骑马还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