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不得不思考自己失去的记忆。
不是为了记起我是谁而是明白对于旁人究竟我做了些什么。
玄烨虽然不把我当作那一人,可他的好意却是出卖了,还有那个后来的常欢颜,无论我解释多少次他都把我咬定为那个他记挂着的。
原以为一个堂堂颉国将军没有几天就要赶回边疆,结果他愣是在桃花谷耗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里我的日子苦不堪言。
吃饭,他陪着。
走路,他陪着。
好不容易抹黑去了怜人馆听曲,还是有他,而且还一副受伤的娇弱,耷着脑袋很是委屈,说什么,干什么有他了还要瞧别的男人。
我陶亦然就没见过这么粘人的不要脸的将军。
重点是,我,不是那个女人啊!
至少现在不是。
那个女人跟我相像的估计就是一张脸,而着天下模样相似的又不是没有,何必苦苦抓着我不放?
我已经找了好多证据想要撇清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可每每都是徒劳。
譬如,她爱吃辣我便买了许多甜点佯装吃得开心,却被那常欢颜一句“你果然没说错,你原是爱吃甜的”逼得险些跳江。
再譬如,她似乎擅长刺绣,我便特意去了绣坊刺了一幅牡丹,针线粗糙杂乱,却被那将军看得欢喜,他甚至动手摸了我的头,道:
“我都说了你没有天赋的。”
我本是个贪恋外貌的肤浅人物几日也因着顶一张绝世脸庞行流氓作风的人逼得瞧起了内在。
以后但若好看的我都得落了阴影要顾忌此人是不是有病了。
可有时夜里,我又总会断断续续梦到一些关于他的。
他似乎就坐在我的一边,马车颠簸着,那时候夜色似乎暗着,环境里藏着浓浓的杀气。
有个女人,看不清模样,扭转过身对他瞧了一眼,又从车上走下。她是拿着剑的,剑上雕着一朵桃花。
我听见她说:
“现在你若离开便不会麻烦!”
“是吗?”
一把折扇一身墨衣,温润的公子嘴唇微勾就是春桃甜腻。
“你可别忘了,你现在听我的。”
一声说罢,林间原本隐藏的皆是现出了身,刀剑傍身清一色都刻着花印,锋锐无一不是别开男子指向一旁的女人。
“小心!”
一刀未及躲避划破女人的衣襟露出胸前肩头纹出的半朵桃花。
来的人皆是武功高强,用刀用剑都是快准狠,常欢颜任是武功高强也对付不下。他想抓着女人的手直接寻机会逃了,可却瞧见被众人围困的女人对着一处发呆。
这个女人难道是自暴自弃不要命了?
常欢颜心想就要动手强拉,一声哨音却止了原有的争斗。
女人的左肩被人划开了道,在火光里血肉清晰地扎眼。
“那些人为什么杀你?”
坐一边摆弄火势的常欢颜开口,陈璇兰却迟迟沉默。
“陈璇兰不是你,那你的名字又是什么?”
“如何?杀之前难道还要认识一番?”
自从身份揭露,这个本来几分洒脱肆意的女子便改换了性情,分分钟冷得让人打颤。
“你难道没听过小人打人只求数君子动手要礼数?按礼数,你也该跟我说说你。”
陈璇兰勾了勾唇,笑就在火光里散了一些。
“无名。”
她说,他顿。
“我的名字就是无名。”
女人再度说,眼睛已经闭上,靠着一旁树干不再多说。
没想到还真有人取这个名字,但按情况来看,或许,这也不过是人取的代号,而有关这个女人的真实很显然还没有浮现。
常欢颜卧着睡在马车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好笑。
明明知道她对自己的一切不过是精心设计的一场利用,而现在他却在为她的一个姓名而开始心疼。
一个名字罢了!
一个名字……
“怎么今天你有空来我这了?”
窗子开着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兰。
风吹了过去,竹椅上面具下一双笑眼就亮出一道星光。
那个男人总是爱摆弄着纯真无害而叫人心中发颤,此刻,无影对着也是。
他示意一旁无念退下又从轮椅上走下,一步步靠近躺着的少郎。
“风清。”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游丝,不刻意捕捉就不能寻觅。
竹椅上的人似是呆愣,滞了一秒。
“风清,我……”
男人还要再说却已被一声冷语打断。
“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可以如此,我还真是小看了你。”
声音似是平静可懂的人却都已停下。
无影停了步,改口喊了声“阁主”。
一切如常,隐隐的情緖被屋檐划过的鸟鸣冲散。
留下一句“抱歉”在屋内冷滞。
哼——
风清从竹椅走下,步步靠近静立着脸上失了神情的人,一步,一步,低头用着冰凉指尖划过男孩的面颊,冷冷一笑:
“我原以为当初你选择留下是真的把心给我可我还是错了,没有人会愿意为了一片废墟而弃了春光。”
被他触碰着,男子的身子僵硬着退却不退,他抬眼那双极美的眸里是掺杂的情意。
若是时光倒转,那张少年脸庞也该有笑,不必躲在面具下躲在没有光芒的地带啼笑。那个他是意气风发偶尔自矜,自拍胸脯说骑马的技术算得天下一绝。
但一切,一切,都随时光流走了!
“风……清。”
这一声太过复杂,或许说的人也不会预料这句话脱口时眼里刺眼的刀刃:
温柔的同情和怜悯总是比锋利的刀刃还要伤人尤其对于一只骄傲的雄鹰。
“你听好了,这一次我可以不计较,但如果下一次我还不能看见那个女人的尸体,那么对你,我也不会再念旧情。”
兰花摇摇晃晃,终是见证了屋内的聚散带着闷热。
院子中走出,天便阴沉下一地的雨。
天还未暖,冷还是伴着风,无论打在身上还是进了某个裂开的缝痕。
南府到青坊,雨也是连片。只不过在其间的更甚。
常欢颜晨间醒来,第一秒是扭头看向身边熟睡中的。
“还好,还在。”
他像孩子守着礼物,小心翼翼,却又不敢表露欢喜故意扬着声音故意几分招惹,但却在瞥见一眼女子的面色的苍白而变得无措。
“陈璇兰。”
虽然早已知道这个虚假的名不再代表她却还是不忍喊那一听便是被人随意安插的“无名”。
或许她不觉得,可他还是骨子里如此以为了。
她的额头是热的。
牙齿倔强地咬着唇。
直觉告诉他,她的痛苦远比想像。
抱住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向远处奔去。
人家。
一定有人家!
有炊烟袅袅,有鸡犬啼鸣,他就要带着她靠近,怀中的人却忽地发出一声笑。
是他的关切让她觉得可笑了吗?
一个明明被骗却还在关心骗子是否安康的傻子。
在过去的二十一年时间里“傻”这一词几乎和常欢颜毫无干系,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当真算上全世界最傻的那个。
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还欺瞒一切的人,当真是抽了自己满身的骄傲好大一嘴巴。
停脚的地方是一户农家,处理的药物是简单的草药。
女人身上的伤其实不重,虽然血肉模糊着令人难受,但却也可忍耐,尤其对于一个身上总是挂着伤的。
“那是你的妻子吗?”
农妇问着在门外立着的常欢颜。
他点头又想着什么,应了一声:
“是,我夫人——”
替女人处理伤口的妇人眉头蹙着,乡音的话中是不解和心疼。
白嫩肌肤上有着触目惊心的痕印竟比一个男子还要深刻。
常欢颜只是坐着用目光瞥了一眼敞开的衣领下的一道疤纹就觉得心悸。
他是听过的。
江湖上有帮派爱养死仕,他们从小徘徊生死,双手染血替主人做一把刀,刀一旦坏了或是老旧就会被亲自熔却。
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呢?
她一路跟着自己,从来不祈求什么,好像平常的人,不是冷血的也不是热情的,就好像平平淡淡只在不经意间露出伤心和欢喜,可就那么些便足以让一个每日佯作不在意的慌张了。
那一夜的雨落得有些急了,靠着木床,伴着雨水,睡意就促着眸子休息,不一会儿撑着脑袋的人睡去,将一张纯净和几丝疲倦靠近了黑夜里慢慢清晰的人边。
“谢谢。”
她从床上坐起,用手抚了抚睡在她一旁的人。
没有再说也没有再看,踩着鞋子便进到冒雨的地带。
身上的伤早已麻木得学不会疼痛,可却还是惹了不便。
雨幕下追逐,戴斗笠的人闯入视线。
他在等她。
为了杀戮还是其他?
“无名。”
男人低声地唤还是叫她心痛。
如果生活在泥潭跌落在深渊还相信了光而此刻这光却要亲手完结她的希望,这本身便多么讽刺。
“公子是要杀我吗?”
她不再期待,也不想抵抗,如果他的刀刃递到了她的脖间也许在死去的那刻还会多丝笑。
那个人至少会愧疚得余生忘不了她。
她爱的总是心软,哪怕在无情当道的地段。
“你是要跑去哪儿?”
男人的声音更似关切,只是说的时候自己都失了底气。
失去了立场又要将刀剑指向对面的人是不知道怎么表达的。
“公子救不了我,无名便救自己。”
陈璇兰留下这么一句,雨就哗哗地落在她的眉她的发,她的面颊的坚毅她肩头血浸的伤疤。
抬眸的那刻他心碎,星光一样总爱扑朔的眼现在把璀璨埋进了深海,由海浪冲荡。
他慌了。
第一次见她也是雨天,赤裸着足苍白着脸在雨地里拖着枷锁。
她说,你买了我是喜欢我吗?
十几岁的少年喜欢是羞于表达的,就算成熟也不知晓这情的浓度。
鬼使神差地点头给她着上墨黑的衣,某刻她笑,那片黑夜有了亮光。
对,喜欢。
第一眼,第二眼,与你的无数眼。
可现在却要他亲手捏灭。
不忍,不认,不能。
春雷,春雨,男人的动作终于不再迟疑,拉将过女人唇抵着她的。
我爱你。
很久很久。
很浓很浓。
我带着杀戮和你碰见却在你的杀伐中赎了慈悲;我的傲剑锋锐因你钝却,变得刚愎自用,只够为你栽你爱的桃花。
如此的爱,如此的爱!
男人撬开女人的薄唇,两处按捺就纠缠起来。
“陶然。”
他记得她的名,在买她那天看见她的木牌时候。
“嗯。”
那一刻紧紧相拥,像是重新拥有生命。
“叫我,玥影。”
亲吻是酒醉的微酣,兜转着在无人庙堂,两具颤抖的孤独互相探求满足了生命的拼图。
一半的你。
一半的我。
刚刚好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