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桑贾伊一人撑着一把伞在雨中走着,从镇抚使府出来已是夜晚,在这样的雨夜里,覃镇的主路上,没有人在走动。我俩仿佛成了覃镇中唯二的活人。
但走着走着,逐渐有了人气——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许多姑娘在寒风中穿着单薄的衣服,对着楼下来往的过客娇喊。
这些打伞的恩客若是听着自己熟识的姑娘的娇喊,就露出贼笑,着急忙慌进楼去,在一阵香风欢声笑语的簇拥中消失在了楼里。
还别说,虽是在下雨,街上走动的人还不少,大多数人都举着伞,看着楼上姑娘是不是合自己胃口。也有好几人喝得醚酊大醉地被人搀扶着出楼,当然,还有花光了钱被人打出来的。
这入夜的热闹场景我只在楼上见到过,如今自己走走,别有一番感慨。
“不是说吃饭吗?”桑贾伊扯了扯我袖子,轻声问道,“怎么到这来了?”
“春风楼可是覃镇最有名的青楼,”我转过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问道,“你这个都不知道?”
桑贾伊羞红了脸,说道:“没兴趣了解。”
“没人会知道的,”我宽慰道,“那栋楼就住我一个人。”
“啊?”桑贾伊吃惊地看着我,“不是最有名的吗?你这么有钱?”
“武鸿义包的,”我淡淡道,“我没钱。我还指望你给我挣钱。”
桑贾伊有些紧张地拢了拢衣服,有些害怕地问道:“在这?我怎么挣钱?”
“卖药啊,”我指着街上来往的人,说道,“这些人,是真需要。”
桑贾伊有些羞恼地说道:“我堂堂一个……”
“我已经和你达成那个第一个交易了,”我不慌不忙地说道,“反正你现在也是闲着,我们就做第二个交易吧。”
“可是我……”
“别可是了,”我打断道,“当初你找我卖药的时候,可没这么多事。”
“这可是风月场所啊,我去别的楼卖药,万一被苏小姐知道,那怎么办?”桑贾伊紧张地问道。
我无语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时候这么婆妈。再说了,你觉得会有谁能认出你?”
桑贾伊哑口无言了。
“认识你的都在市集呢,”我继续说道,“还有,春风楼时武鸿义给我包的,你住是要给钱的。”
“啊?”桑贾伊愣在了原地。
“不过你不用担心,你的药如果真的有效果的话,在这里会卖的很好的。”我说道。
“唉,”桑贾伊叹了口气,说道,“也罢。不过没有药,我也没办法卖。”
我转身,对着他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说道:“你放心,会有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春风楼,其他青楼门外是车水马龙,只有春风楼外门可罗雀。若是问为什么,自然是站在门口的两位凶神恶煞的角人了。
我将桑贾伊带到角人面前,说道:“麻烦告诉青蝶,将这位桑公子好生安顿。”
其中一名角人看了一眼桑贾伊,然后打开了门,抬了抬下巴,示意桑贾伊进去。
“你不和我一起吗?”桑贾伊问道。
“我也想啊,”我指了指对面屋檐下一名打着伞的年轻人,说道,“但今晚估计是没办法给你接风了。你放心,你在这里很安全。”
桑贾伊将信将疑地跟着角人进去。
“麻烦和对面民房上淋雨的角人兄弟说一声,”我凑到剩下守门的角人耳边说道,“让他去市集把桑公子的药取来。”
“我们不是跑腿的。”角人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不,”我后退一步,笑了笑,说道,“你们就是跑腿的。”
我留下在原地无语的角人,撑起伞,走到街对面,说道:“赵公子,挺巧啊,你也喜欢逛青楼啊。”
赵钊脸色一囧,说道:“我乃正人君子,覃镇乡试的首席,若不是范知府遣我来叫你议事,我才不屑于来此等乌烟瘴气之地。”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我轻笑道,“赵公子若是觉得被旁人见着了不雅,可以去春风楼一坐,放心,没人知道。”
赵钊涨红了脸,说道:“我此行乃是受范知府所托,不是来嫖妓的,还请秦公子不要再污我清名,快点和我去范知府的府邸吧。”
我行了一礼,说道:“还烦请赵公子领路。”
赵钊哼了一声,撑起伞,带我穿过人流,离开喧闹,走进了黑暗。
范府
我和赵钊一到范府门口,还未敲门,便有人开门,将我们一路领进了厅堂。
下人们备好糕点茶水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只留下我和赵钊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地坐着。
我端起茶,喝了一口,看着正襟危坐的赵钊,说道:“赵公子别紧张,被叫来的是我,不是你。”
赵钊看着我,不屑地说道:“范知府乃是朝廷命官,掌管覃镇诸多事宜,文治武功,使覃镇百姓能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行,”我打断赵钊,说道,“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父母官了,你尊敬他是有道理的。”
见赵钊这人还没到就先拍马屁的样子,让我对他只身闯镇抚使府邸积累的好感下跌了不少。
“秦公子!”范康人未到声先至,他从屏障后从出来,热情地伸出手。
赵钊见范康对我如此热情,满脸写着不开心,但还是起身,行了一礼,大声说道:“范知府好,秦公子我给您带到了。”
“啊,赵钊啊,这次辛苦你了,这没你事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范康转过身,拍了拍赵钊的肩膀,然后又转身面对我,说道,“秦公子请坐。”
赵钊愣了愣,摇头叹了一口气,不甘心地走了。
我看着赵钊落寞的背影,问道:“这位赵公子是范知府的门客?”
范康看了一眼赵钊的背影,说道:“啊,是的,乡试第一名,但会试落榜了,现在就在我门下做些杂活。”
“乡试第一名,怎么说也是青年才俊啊,”我说道,“可我怎么觉得范知府有些瞧不上这位赵公子呢?”
范康苦笑着说道:“年轻人,总想着去帝都做官,怎么知道帝都水深,他去,无依无靠的,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赶出来。与其到时候落魄,不如不去。在我手下多历练历练,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原来是范大人的爱才之心,”我笑了笑,说道,“那我要替赵公子美言几句。今下午我在镇抚使门口遇见赵公子,听下人说赵公子为了完成你的嘱托,甚至不惜翻墙强闯镇抚使府,此等英雄气概,有几位文人能有,范大人真是有位好门客啊。”
范康摇了摇头,冷笑着说道:“虽说他是很有上进心,但是,太莽撞了,做事不计后果,镇抚使府是什么地方啊,是武大人的住所,哪里是他想闯就能闯的。”
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热茶,问道:“不是范大人的意思?”
范康看我一眼,笑了笑,说道:“秦公子是明白人,这件事,虽说闹,但不能闹大。”
“那你派他去找武鸿义?”我说道,“你们想闹大?”
“秦公子,我说了,能闹,但不能闹大,”范康笑着说道,“这赵钊只知道去闹,却不知分寸,这种人,终究是成不了大器。”
不知赵钊听到范康对自己的评价,他的心里会做何感想。
“他可是很敬重你,”我说道,“你不打算多帮帮?”
范康摇摇头,说道:“拍马屁的狗,这覃镇多的是,但是能做事的人,少。”
“那你呢?”我看着范康,问道,“你是哪种?”
范康带着琢磨不透的笑容,说道:“能做事的狗。”
“你对自己的评价很独到啊,”我摇头叹息道,“那行吧,赵钊我可以收下,以后就让他跟着我吧。”
范康微微一惊。
“你,哦,不,是你们,你们不就是想在我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吗?”我微微笑道,“武鸿义在我身边放了一个青蝶,让你们安排的那位姑娘那晚被杀了,所以你们现在需要补一个在我身边探听情况,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让他在我面前混脸熟,不是吗?”
范康点点头,说道:“秦公子聪慧。”
“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跟着我就跟着吧,”我淡淡道,“接下来该谈正事了吧?”
范康点点头,问道:“那尼罗国四王子,秦公子作何打算?”
我挑了挑眉,果然,他们想问我对桑贾伊的态度。
“你觉得我是怎么想的?”我笑着问道。
“这……”范康低着头,抬眼看着我的表情,揣摩着问道,“你是想留他性命?”
我笑了笑,问道:“苏相不是这么打算的吗?”
“苏相确实是不想杀他,”范康为难地说道,“可当时,苏相的意思是由我们控制他,现在他在你手上,而你,是武鸿义的义子啊。如果不是在我们手上,这后患,不好控制啊。”
“我这义子的名号,不是被你们送上去的吗?”我说道,“这才几天范大人就不记得了?当时还是你们发的公文呢。”
范康苦笑道:“我们实在没想到武鸿义竟然真的收你为义子,我和贺太守心中也是愧疚的很啊。”
“范大人不必为难,”我瞥了一眼范康看似难过的作态,说道,“范大人与贺大人将我推到风口浪尖上,我还真是要谢谢二位大人,不然,武鸿义也不会许我虎啸营千夫长之职。”
范康一怔,问道:“武鸿义许你千夫长了?”
我淡淡道:“这还多谢二位大人成全啊,你们不愿意出面,这次让我捞着了便宜,我把人带给武鸿义一看,那老头一高兴,就让我去做虎啸营的千夫长,你说这事情神不神奇。”
范康听完我的话,一副哑巴吃黄连的表情。
“你们是不是还想杀了我啊?”我身体稍微前倾,轻声问道。
范康浑身打了个激灵,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摇头摆手,否认道:“秦公子你这不开玩笑嘛,我们怎么会有想杀你的想法呢?”
“别紧张嘛,”我拍了拍范康的肩膀,说道,“我就是开个玩笑,范大人,你这反应太激动了。”
范康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说道:“秦公子,这种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好,不开玩笑,”我坐直了,说道,“范大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范康清了清嗓子,正了正衣冠,说道:“还是想请秦公子将四王子交给我们。”
我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已经没了筹码,现在苏小姐和雪莲都在武鸿义的手上,就算我把四王子给你们,你们也没有留下他的办法。”
“苏小姐?”范康听到我说苏小姐时皱着眉低下头,轻声念叨,在琢磨着什么。
“看来你们还不知道苏相送的到底是什么啊。”我耸了耸肩,说道,“那我觉得,没有谈的必要了。”
“秦公子,别急别急,”范康一把拉住我,说道,“确实,我们之前确实不知道苏相许诺了什么,才让尼罗国那边冒险派一个王子入境,如今得到秦公子相助,我们终于明白,苏相的筹码是苏小姐。”
“知道了又如何,我都说了,你们现在手上没有筹码,”我说道,“就算我把四王子交给你,你依然没有办法掌控他,说不准,他还会跑去武鸿义那边。”
“不知武鸿义向他许诺了什么?”范康问道。
“命,”我说道,“苏小姐和他手下一帮尼罗国护卫的命。”
“别忘了,雪莲也在他手上,”我继续说道,“也就是说武鸿义手上,还掌控着尼罗国一名王族的性命。现在是武鸿义占尽先机,形势一片大好。”
“可那位四王子在你手上,”范康看着我,他的眼中露出一丝残忍。
“你想杀了他?”我说道,“之前是想杀我,现在是想杀他?”
范康低声说道:“如果他在武鸿义的手上,到时候打出去的领土将会掌控在武鸿义的手中,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我轻笑一声,说道:“或许,你们看重的四王子的分量并没有那么重,作为两国谈判的筹码,他可能还不足。”
范康黑着脸不说话。
“而且,这四王子是在我手上,不是在武鸿义手上,”我说道。
“可你已经被武鸿义划分到了虎啸营,”范康说道,“这和在武鸿义手上有什么区别?”
我摇了摇头,敲了敲桌子,说道:“你不懂,躲在那里等人的人懂。”
范康死死盯着我。
“如果你们还想让我帮你们,就别乱来。”我站起身,对范康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范康咬牙切齿地看着我的背影,用力砸了一拳桌子,低声骂道:“这臭小子!”
贺章从一扇门后走出来,说道:“他说的没错,确实是不一样。”
范康见贺章出来了,连忙起身行礼道:“贺太守。”
贺章走到椅子旁,坐下,说道:“或许我们现在确实不该动手。”
范康皱眉问道:“为何?难道就这么放任武鸿义掌握着所有的筹码?”
“不,不是所有的,”贺章摆了摆手,说道,“秦昊说了,四王子在他的手上。”
“可他是虎啸营的千夫长了。”范康低声说道。
“是又如何,”贺章笑着说道,“他说他是虎啸营的千夫长,但没有说是武鸿义的人。”
范康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道:“武鸿义这般厚待他,还不能说明他是武鸿义的人?”
“如果他是的话,他怎么会来见我们?如果他是的话,武鸿义也不会允许他把四王子带出来,”贺章说道,“而且,他很清楚一点,那四王子在他手里,比在我们手里安全。这对他来说,四王子活着,很重要。”
“他怕我们杀了四王子?”范康问道。
贺章轻笑道:“你不想吗?”
范康无可辩解地低下头。
“没错,苏相最开始就准备让我们掌控四王子,”贺章说道,“可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了,苏小姐被武鸿义悄悄抓了,雪莲也被武鸿义收入囊中,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就只有四王子在秦昊的手上。”
“但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苏相的人,”范康提醒道,“若不是,岂不是后患无穷。”
“不管他是不是苏相的人,现在能肯定的是,四王子在他手上比在武鸿义手上要好,”贺章说道,“武鸿义立此战功必定要回帝都封侯拜相,就算我们再怎么阻拦,一旦陛下略微倾向武鸿义让他选择人来执掌南境军,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插手南境的兵权了。”
“但是,现在秦昊的身份,给了我们分兵权的机会,”贺章看着范康,说道,“既然武鸿义能让秦户做千夫长,那他自然是认为秦昊有这个能力统领好手下人,更重要的是,他相信秦昊能活着回来。”
贺章看着恭敬听着他说话的范康继续,说道:“武鸿义这其实就是想把秦昊培养成未来能接受南境军的人。他这种举动表明,秦昊还没成为他的人,他还在拉拢秦昊。”
范康听懂了贺章的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所以,如果秦昊真是苏相的人,武鸿义这么做,无异于白费劲,是在给苏相培养接班人,”贺章看着留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碗,说道,“可如果秦昊不是,那我们就应该用用办法,让秦昊偏向我们。”
“可秦昊如今已被武鸿义封为虎啸营的千夫长,我们有没有实权,怎么拉拢?”范康苦恼地问道。
“他不喜欢杀人,”贺章眯着眼说道,“武鸿义那没得选,他只能让秦昊去战场,秦昊需要用战功来证明他适合成为南境军的执掌人;我们是文官,我们只需要让秦昊明白一点,跟着我们,他不用杀人,这样,他就会偏向我们。”
“所以,四王子不杀了?”范康问道。
贺章点了点头,说道:“弊大于利,不能杀。”
“把解药送去吧。”贺章摆摆手,说道,“还是要先表达出诚意。”
范康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