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里的男孩子们玩累了,水生高声喊道:“清场了。”像得了命令似的,池塘边上洗衣服的妇女们都端着满盆的衣服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岸上看热闹的女孩子也都走了,只留几个男孩子还在守着。
原来这是青柳坡的规矩,男孩子上岸,所有女性都要回避,不论老少。
二丫临走的时候喊了一嗓子:“水生,给九娘送两条鱼。”“知道了。”水生痛快地答应着。
人都走了,池塘里恢复了平静,成群的鸭子又悄悄地从水草深处游了出来,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了,这才嘎嘎地叫起来,庆贺池塘又成了它们的天下。
夕阳西下,二丫这边刚掀开锅,三胖抱着两个饼子就来了。还没等进门,他就叫上了:“二丫,我娘刚做的饼子,我给你送两个来,你尝尝,可香了。”一边说着,一边放到自己鼻子底下闻了闻。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以极快的速度撕下一块饼子来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二丫说道:“我不吃,你吃吧。”
“真的?给你你不吃,那我可就吃了。”说着,他大口大口地咬起了饼子。大年说道:“每次都说给二丫送吃的,哪次不是进了你自己的肚子?”“这可不能怪我,是二丫她不领情。”大年笑了:“还没吃饭吧?坐下一块儿吃。”说着,大年舀了一碗粥给他。
“我吃过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吃点。”三胖拿了个板凳挨着二丫坐下,端起碗来呲溜了几口汤,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饼子。
看二丫只顾自己吃饭不愿和自己搭话,他也不恼,依旧嘻嘻笑着,往二丫身边挪了挪板凳说道:“我娘说了,过几天就找媒人来你家提亲。以后你就是我媳妇了,可不能再和任平安拉拉扯扯的。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来两天就把你的魂勾走了。可别让我逮着机会,哪天我烦了,非得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二丫把嘴撇到耳朵根上,嗤笑道:“回家和你娘说,别说是找媒人,就是找皇上下圣旨,我都不会嫁给你。实话告诉你吧,就你这样的,我压根儿就没瞧上。”
“那你瞧上谁了?你说,你是不是瞧上那个瘸子了?”
“三胖!”二丫一拍桌子吼道,“我警告你,再说任平安是瘸子,我扒了你的皮。”
三胖往后挪了挪板凳,气呼呼地说道:“他有什么好?不就是比我瘦点吗?我娘说了,能吃是福,我天生就是带着福气呢,你要是跟了我,有你享不尽的福。”
“呸。”听三胖说话二丫觉得膈应得慌,她实在是吃不下了,啪的一下撂下碗就走。
三胖拽住她,气哼哼地问道:“你去哪?是不是又要找任平安?”二丫甩开他的手说道:“你管得着吗?”三胖大方地说道:“没关系,我先让你这一回,等成了亲过了门,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要是再找任平安,我就……”“你就干什么?打我吗?就你那样的,十个也不是我的对手,窝囊废。”
这次三胖真恼了,胖归胖,可他不是窝囊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给我就不能嫌弃我,你要再说我是窝囊废,”三胖抓过饼子狠狠地咬了几口,又呼噜呼噜地喝了半碗粥,用力抹了一下嘴说道,“我绝食!”“可拉倒吧,就你?”二丫一脸厌恶,拿了衣服跑了。
“等等我。”三胖抬脚就追,被大年一把拽了回来:“女孩子家去池塘,你跟着不合适。”
白天池塘是男孩子的天下,到了晚上就是女孩子们的主场。天一黑,三五成群的女孩子就相约到池塘边。胆小的就在边上泡泡脚,也有胆大不怕黑的,一个猛子扎下去,撒了欢的扑腾。这时候水还是温的,她们嬉笑着,痛痛快快地洗个温水澡,一天的疲乏烟消云散。
“是去池塘啊,那我就不去了。”三胖重又坐回来,把剩下的半碗粥喝干净,把碗递给大年说道,“真好喝,再给我盛一碗。”
第二天一大早,二丫又来找任平安。林氏笑着问道:“今天带平安去哪玩?还是村东头的池塘吗?”二丫说道:“池塘那边水汽重,今天我们去场院。”“场院那不很晒吗?”林氏有些担心,出汗太多对任平安的腿也不好。二丫笑道:“婶你放心吧,场院边上有树。”
这次任平安没有扭捏,他拄上拐杖,跟着二丫往场院走。
还没等到场院,老远就听见有稚嫩的声音在喊:“抬花轿,娶新娘,搬嫁妆,拜花堂,噼里啪啦鞭炮响,又有点心又有糖。”原来是几个小孩在玩抬新娘的游戏。
另一边,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拿了两根树枝,一根放在胯下当马,一根扬在手里当鞭子,正在玩骑马的游戏。
任平安皱了眉头:“怎么都是些小孩子?”“你想看什么?”二丫说道,“这个时候大人们都在忙。要不吃过晚饭吧,吃过晚饭我哥他们在这里练拳脚,你要是喜欢,那时候咱们再来。”任平安点头:“咱们回去吧,九伯说今天给我换药。”“好。”二丫扶着任平安,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远处,水生几个大点的男孩子在玩跳马,看到任平安和二丫,他们忙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任平安。
水声说道:“我哥不让问,可我憋不住,你能告诉我,你的腿是怎么断的吗?我就是好奇,骨头断了怎么接?是不是就跟修桌子腿似的,钉两个钉子?还有,你真的不疼吗?这两片板子是干什么用的?你不会真瘸了吧?”
一连串的问题把任平安问晕了,他说道:“一条断腿,没什么好说的。”
“你就说说吧。”水生哀求道,“划破手指我都觉得很疼,骨头断了你也能忍住?”
“对呀,说说吧。”其他人也都附和着,“你现在可是我们心中的大英雄。”他们眼巴巴地望着任平安,等着任平安给他们讲自己的传奇。
这时候,边上跳绳的小姑娘们也围了过来,抬花轿的几个小孩个子矮,他们扒拉开人群挤到了里边,围着圈蹲在地上,等着听讲故事。
被一群孩子围着,任平安有种被当成了英雄的感觉,心里美滋滋的。
三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挤进人群,一脸鄙夷地说道:“还真当自己是英雄了?有什么了不起,再厉害你也是个奴隶,世世代代的贱民。”
“你胡说什么?”二丫指着三胖吼道,“再满嘴喷粪,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三胖斜眼瞟了一下任平安,得意地说道:“我二哥说了,他们一家都卖给了那个受伤的岳老爷,是岳老爷家的奴隶,是贱民。以后他成了亲,有了孩子,哪怕是孩子的孩子,都是贱民,永远也改不了。二丫,你不能和任平安好,你要是嫁给他,你也会和他一样没有自由了。跟我吧,我不是贱民,到时候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绝对的自由。”
“你混蛋。”二丫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拳打过去,正好打在三胖的鼻子上,顿时鲜血流了出来。三胖用手一抹,一手红,他吓坏了,喊了一声“我要死了”,捂着鼻子跑回了家。
孩子们都看着任平安,七嘴八舌地讨论什么是奴隶,什么是贱民。任平安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冲开人群,拄着拐杖逃也似的离开了场院。他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像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指着他说“你是贱民,你是奴隶”一样,他害怕极了。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任平安眼睛红红的,他问二丫。
二丫扶住他说道:“你慢点儿,别走那么急,小心摔倒了。”
“不用你假装好心,我是奴隶,是贱民。我知道,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你也是。闪开,我天生贱命,小心别连累了你。”
任平安甩开二丫,眼泪流了出来。自打记事起他就在宋府为奴,挨饿,挨冻,挨骂,挨打,甚至是丢命,可是,自由?他从没想过,但是今天,他想要了。
刚才任平安和二丫一走,林氏就开始干活了。锅碗瓢盆洗干净,她又开始打扫卫生,东厢房,西厢房,院子里。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走到哪干到哪,是自己的本分。
岳青杨有任老汉陪着,林氏打扫完卫生又去了堂屋,她想看看还有什么她要干的。
九娘正坐在炕上纺线,见林氏过来,忙招呼她往炕上坐。
“这是什么?”林氏会绩麻,也会用纺轮,不过九娘用的这个,她没见过。
“这叫手摇纺车,”九娘说道,“纺棉线用的。那年我家老头子去南方游历,本打算亲自去采些上好的药材,没想到被那里的纺线织布给吸引了。为了学织布,他在南方一呆就是大半年,从纺线到牵机到织布学了个遍。回来以后他就画了图,打了这架纺车,这是咱们村第一架纺车。还有织布机,在耳房里放着,回头你可以去看看。
现在咱们村都指着织布挣钱过日子,田里种的粮食都不拿去卖了。
你是不知道,有了钱,吃穿不用愁,外村的姑娘争着往咱们村里嫁,村里那些个小伙子们一个个都得瑟的,走路都是昂着个头,挺着个胸,就跟打胜还朝的大将军似的。
平安娘你也学吧,别的不说,纺了线织了布,做几件衣服穿总行吧?比买的省钱,也比麻的好穿。”
“这个……”林氏犹豫着。岳青杨没发话,自己能学吗?万一他有别的安排呢?“要不我先去问问岳老爷吧?”她说道。“你这个人啊,”九娘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你们岳老爷有平安他爷爷照顾着,临时用不到你。趁现在有空,我先教你怎么纺线。”
说着,九娘右手轻轻地往外摇着纺车手柄,嗡嗡嗡,转轮翻飞。随着转轮的转动,九娘用左手两指捏着棉花捻子,慢慢地往斜上方抬,一条白绒线就神奇的从指尖里抽出来,由短变长,由粗变细。直到手臂抬不动了,握着手柄的右手快速地倒转了半圈。随着纺车吱的一声响,九娘弯曲左臂,抽出来的线密密匝匝地缠到了线锥上。
然后再往外摇动手柄,再抽线,再回绕,再曲臂回送,反反复复,嗡嗡嗡,一个结实的线穗子就完成了。取下来,抽出线锥,放在手里掂量掂量,足足有二两重。
林氏看得出了神。九娘说道:“纺线得用棉花捻子,我先教你搓捻子吧。”
“哎,行。”林氏答应着,学着九娘的样子,从棉花垛上扯下一小块棉花来,撕扯成薄薄的长方形,放在一块平坦的板子上,拿过一根一尺来长,比小拇指稍细一些的小木棍,压在棉花一边,用手一搓,薄薄的柔柔的棉花就紧裹在了小木棍上。然后抽出木棍,就成了一个棉花捻子。
自小干活的手,劲儿大,林氏把捻子搓得很死,九娘试了试没抽出线来。第二个捻子林氏没敢使劲,抽出的是一股股的棉花。
一会儿工夫浪费了两条棉花捻子,林氏不敢再动了。九娘笑道:“没事的,多搓几次就有数了,慢慢来,谁也不是天生就会。”
后来林氏搓得顺了手,一连几条捻子都很好用。
九娘看看日头说道:“天还早,我再教你纺线。”
这次林氏没有拒绝。她学着九娘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右手摇柄,左手抽线。嗡嗡嗡,转轮飞速地旋转着,可是林氏的左手上一点线都没有抽出来。后来,线倒是抽出来了,可是刚抽出一点来就断了。林氏不安地看着九娘,九娘笑着说道:“没关系,再来。”
慢慢的,林氏掌握了规律,两只手能很好地配合了。右手摇得快,左手也得快;右手摇得慢,左手也要慢。不知不觉中,她也能抽出又细又长的线来,只不过线不匀,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细。
突然听到东厢房的门咚的一声响,林氏的手不由得一哆嗦,刚扯出来的线又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