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也想跟着去,被大年一瞪眼吓了回来。她撅着嘴,趴在窗户上往外瞧。
院子里站着一个壮汉,东张西望的,正是宋大虎。门口停着一辆驴车,车边上一个瘦子牵着缰绳,鼻歪眼斜的,一脸猥琐,正是小结巴。
任平安也凑到窗户上跟着往外看,一眼看见驴车,他的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拄上拐杖就往外走:“挨千刀的,小爷我今天跟你们拼了。”
“不行。”二丫伸手拦在门口说道,“你不能出去。”“凭什么?”任平安两眼通红,像是要吃人似的。欺负他可以,但是欺负他娘,还打伤了他爷爷,这口气不能忍。
二丫急道:“你小点儿声,别让他们听见。九伯为了给你们报仇,叫我哥往山贼的水里撒了泻药。他们不知道是我们干的,这是来求医的。你要是冒冒失失地出去,他们立马会往九伯身上猜,你这不是把九伯给卖了吗?你们住几天就走了,那九伯呢?我们青柳坡呢?九伯救你们几条命,你们就当报答他,驴车别要了,送给山贼好了。”
“就这么算了?”任平安气呼呼地坐下,一拳捶到床上。咚的一声,手破了,渗出了好多血,染红了一大片竹席。
二丫说道:“你也不用着急,九伯去县里了,相信县太爷能想出处置这帮山贼的好办法。”任平安问:“县太爷听九伯的?”二丫说道:“现在也许不听,没准以后会听。”
原来,县太爷的母亲得了一种怪病,后背发凉。大夏天的,捂着几层被子还觉得后背上凉飕飕的,就跟刮寒风似的,好多名医都治不好。九伯打算去试试,如果治好了,就以此为条件,求老太太找县太爷,商量处置山贼的事。县太爷是个大孝子,很听他母亲的话。
二丫说道:“如果治不好,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村里有不少年轻力壮的,打几个小毛贼,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就打呗,还找什么县太爷?”任平安迫不及待了,“到时候算我一个,先把驴车夺回来,再给他们开几个瓢,看他们还敢不敢拦路行凶?”
“你不懂,”二丫说道,“九伯说了,都是穷苦人出身,拖家带口的,总得给他们一条活路,或许能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现在,事儿都给你说了,你也别生气,等我哥把他们打发走了,咱就出去玩。这会儿池塘那边可热闹了,很多在那摸鱼的,咱们也去要两条,回头让九娘给你炖鱼吃。”
院子里,大年面无表情,他问道:“找九伯有事吗?他出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宋大虎陪着笑说道:“这位小兄弟,实在是等不到明天。山上几十口子人,也不知道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跟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拉肚子。这大人还能扛一扛,等一等,可是孩子跟老人扛不住,身体弱的已经躺在炕上起不来了,再不治,怕是命都没了。”
“山上?你们是山贼?”大年装作刚知道的样子,怒目圆睁,“怪不得几十口子一起拉肚子,报应,这是老天爷惩罚你们。”
“不会吧?”宋大虎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有些怕了。多行不义必自毙,自己带着兄弟们没积多少徳,老天爷该不会是真的在惩罚他们吧?
不过转念一想,杀人越货,王侯将相可比自己狠多了,不是照样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吗?自己这点小事,连人家的零头都不够。要说报应,就是挨个轮也很难轮到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宋大虎干笑了几声说道:“老天爷忙,不会关注到像我们这样的小喽啰的,小兄弟,真会说笑。”忽然觉得肚子里又不舒服,咕噜咕噜的直叫唤,宋大虎忙捂住肚子问道:“茅厕在哪?”大年用手一指,冷冷地说道:“在那边。”“谢谢,谢谢。”宋大虎急急地跑了过去。不一会儿,他扶着墙出来了,脸色蜡黄。
他刚出来,小结巴又着急忙慌地跑了进去。不一会儿,他也扶着墙走了出来,脸色煞白。
他问宋大虎:“九伯不在家,咱们回去吗?”
宋大虎看了看大年,双手抱拳说道:“九伯不在家也没关系,只要有治拉肚子的药就行,麻烦小兄弟,给我们抓几副,几十条人命等着呢。”
大年说道:“别说几十,就是几百条人命我也没办法。我只是来看门的,不懂药,两位还是请回吧。”
“你不懂没关系,我们去找九伯。你知道九伯去哪了吗?麻烦你带我们去找找。左右不过几十里,我们有车,放心,累不着你。”大年冷哼一声说道:“我忙,没那闲功夫伺候。”
“哎你这个人,”宋大虎有些恼了,“我好言好语地求你,你倒得了脸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你想干什么?我可警告你,你宋爷爷我没那么大耐心陪你在这里斗嘴皮子,麻溜溜的,上车带我们去找。”
“我要是不去呢?”大年钢牙一咬,犀利的眼神扫过宋大虎,宋大虎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大……大哥,刀。”小结巴提醒宋大虎。
“对。”宋大虎抽出大刀片子,指着大年说道,“臭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大爷我一刀剁了你?”
“你?”大年飞起一脚,正中宋大虎的手腕,咣当一声,大刀片子砸到地上,尘土四扬。
“哎哟,我去。”宋大虎弯腰捡起刀,抡圆了又砍了过来。大年又是一脚,正踢在他的肚子上。噔噔噔,宋大虎后退着跌坐在地上。
“老子和你拼了。”宋大虎恼羞成怒,爬起来扑向大年,没想到大年一脚正中他的面门。他伸手捂住鼻子,鲜血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小结巴吓坏了,哭丧着脸说道:“大……大哥,你破……破相了。”
“哈哈哈。”门外二胖和长生笑得前仰后合。
“你,你们给我等着。”宋大虎一边发着狠,“我这就叫人灭了你们村子。”一边往后退着。
九娘回来了,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青菜,她问道:“这是怎么了?”大年说道:“没什么,几个小毛贼,来找九伯要止泻药。”“止泻药是吧?我给你。”
说着,九娘从屋里拿出两包药递给宋大虎,“赶紧回去熬了,一人喝上一碗就没事了。记住,这几天少吃生冷东西,生水也不能喝。”“知道了。”宋大虎千恩万谢,急急忙忙地驾车回去了。“钱!”大年在后边喊道。
两天后,县太爷带了一队人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攻下了山寨。本来依着县太爷的意思,是将宋大虎他们收了监,按罪处罚,却被他母亲拦下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们原本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那口吃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就算是为自己积德吧。”
后来,县太爷出资帮他们买了几十亩良田,并承诺免他们三年的租税。几天以后,宋大虎他们搬离了平安谷。他们走的时候是欢天喜地的,一个驴车上坐满了老人孩子,大家有说有笑,闹腾了一路。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宋大虎他们走了,二丫问任平安:“出去玩吗?”“还是算了吧。”任平安说道。人生地不熟,不自在,再说跟着一个女孩出去,他觉得别扭。
“去吧,就当散散心。”林氏在一旁劝道,“让你爷爷陪着你,也好有个照应。”
任平安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走一步还得让大人跟一步。”
“你的腿不是不方便吗?别再磕着碰着。”
“那我不去了。”任平安扔了拐杖往床上一坐说道,“说到底还是嫌我没用。”
“你这孩子,”林氏陪着笑说道,“娘这不是担心你吗?行,你是大人了,自己会照顾自己,是娘多心了。去吧,玩累了回来吃饭。”
“哦。”任平安这才拄上拐杖,跟着二丫来到池塘边上。
今天比昨天还热闹。
六月的天,临近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浓荫下,池塘就成了男孩子们的天堂。他们三三两两地扑到水里,惊得成群的鸭子嘎嘎地叫着,极不情愿地躲到了远处,引得岸上的人们一阵大笑。
更有调皮的,追着鸭子游了过去,慌得它们扑棱着翅膀没了命似的四处逃窜,岸边水里又是一阵笑声。
他们中间有水性好的,一个猛子扎下去,好长一段时间不见踪影,岸上的孩子们也都憋了气全等着。忽然,在池塘深处探出一个脑袋来,手里高举着一条鱼。岸上的孩子们这才松了口气,齐声喊道:“扔过来。”啪的一声,鱼被扔上了岸,有眼疾手快的,抓起来放到篮子里。
也有那水性不好的,就在池塘边上水浅的地方泡泡澡,搓搓泥,凉快凉快。
几个妇女蹲在水边洗衣服,边洗边天南海北地聊着,说到热闹处就哈哈的笑起来。一不小心,衣服漂到了水里,急得她们喊道:“水生,快把衣服拿过来。”水生是长生的弟弟,就是刚才一个猛子扎下去,手里多了一条鱼的那个小少年。
别看他人小,水性却很好。听见有人叫他,也不答话,摆动着胳膊蹬着腿,像青蛙似的快速地游过去,一把抓住桂花婶那件藏蓝粗布褂子,三两下团成一个球,噗的一下扔到桂花婶跟前,溅了桂花婶一脸的水。桂花婶抹了一下脸,捞起褂子笑着骂道:“你是长懒痞了?不会送过来吗?溅老娘一脸的水。”
“哈哈哈。”水生哈哈笑着,一个猛子又扎下去,再露头时手里又多了一条鱼。他得意地晃了晃,胳膊一甩,扔上了岸,惹得孩子们又是一阵哄抢。
任平安看着,思绪不由地飞回到了两年前。
寒冬腊月,宋老爷突然想要吃鱼,集市上没买到,他就让任平安到水里去抓。寒风刺骨,任平安砸碎封住河流的厚冰,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也是时运不济,他只捞上来一条小鱼。
宋老爷怪他没有尽力,一顿鞭子下去,他的后背上鲜血淋漓。打完了还不解恨,宋老爷又罚他在寒风中站了两个时辰。
他病了,发高烧,满嘴里都是胡话,胡话里有一大半是对宋府的不满。也不知道是谁告了密,任平安病还没好,又挨了一顿打。也是他命大,活到了现在。
“哼,宋府。”想起那个鬼窝,任平安满肚子的恨。阎王爷没看好门,妖魔鬼怪全跑到了他们家。他开始庆幸自己断了腿,要不然,他都不知道日子还能这么快活的过。
正想得出神,听到二丫叫他:“任平安,到那边石头上坐吧,离水近了潮湿,对你的腿不好。”任平安回过神来,答应着。他偷眼看了一下二丫,太阳底下,二丫的脸红扑扑的,真好看。
听到二丫说话,桂花婶回过头来问她:“见我们家三胖了吗?”二丫摇了摇头。桂花婶上下打量着任平安说道:“二胖说咱村来了个硬气的小伙,他佩服得跟什么似的,说的就是你吧?”任平安羞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局促不安地看着二丫。
二丫得意地说道:“就是他,他叫任平安,连九伯都说他长了一身硬骨头。”
“真是个好孩子,可惜……”桂花婶盯着任平安惋惜地叹了口气。
二丫说道:“婶你不用担心,九伯说了,他的腿没事。也就三两个月,就能正常走路了。”
“那就好。”桂花婶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一个大小伙子,能正常走路就行了吗?
这时候,一个大胖墩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喊二丫。二丫厌烦地扭了头,对任平安说道:“他叫三胖,桂花婶家的老三。”
人如其名,三胖可真够胖,两个高高鼓起的腮帮子挤压着小巧脆弱的鼻子,额头上密密的汗珠争先恐后地挤进鼻子两侧深深的峡谷,然后顺着峡谷一路往下,直流到嘴边。眼看就要进嘴巴了,三胖及时地伸出舌头左右两侧各舔了几下,满意地咂巴了咂巴嘴。“啊”的一声,任平安差一点吐了起来。
三胖说道:“二丫,我到你家去找你,大娘说你不在家,我一猜你就在池塘这里。怎么样?我聪明吧?”二丫说道:“是你自己想来玩吧?”三胖擦了擦鼻子说道:“你等着,我去给你抢条鱼。”“你可拉倒吧,”二丫说道,“从小在池塘边长大的,也没见你下过水。有本事你下水摸条鱼,从此我就对你刮目相看。抢别人的,算什么本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三胖委屈极了,他哽咽着,“我小时候被水淹过,从那以后落下的毛病,再也不敢下水。你让我去抓鱼,明摆着是难为我。”
“你抓不抓鱼关我什么事?”二丫一脸鄙夷,“你那是被水淹过吗?呛了几口脏水而已,这就把你给吓住了,你还是个男子汉吗?你问问大家,这里的人谁没呛过水?连水生都知道,多呛几口水,旱鸭子也能成游龙,你连个十岁的孩子都不如。”
“那也比他强。”三胖指着任平安说道,“我知道,自打昨天这小子来了青柳坡,你就不喜欢我了。有什么了不起,他不照样不能下水吗?窝囊废。”
腾的一下,二丫的脸红了,她急道:“你少胡说八道,我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任平安不能下水,那是因为他的腿受了伤。你嘴巴放干净点,谁是窝囊废谁自己清楚。”
三胖也急了,跺着脚喊道:“一个瘸子,用得着你这么护着吗?”
“你怎么说话?”二丫强压着怒火,点着三胖的胸口说道,“你再敢胡说八道,小心我揍得你满地找牙。”
“娘,二丫打我。”三胖被二丫点着,趔趄着倒退了几步,脚底下没站稳,摔了个仰面朝天。他指着二丫喊道:“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偏心护着。我是心疼你,别嫁给一个瘸子,一辈子后悔。”
“别给脸不要。”二丫扬了扬攥起来的拳头,又无奈地放下了。打架谁都会,可是打完之后呢?或许三胖自己不在意,但是总得给他家里人留些脸面吧?
其实桂花婶早就听到他们吵架了,不过这又不是第一次,她早就见怪不怪了。可是听见自己儿子挨了打,桂花婶不干了,她丢下衣服,把三胖拽了起来,心肝宝贝肉的叫着。三胖害怕二丫真的动手,忙躲到了桂花婶身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嘴巴放干净点。”二丫冲着三胖喊道。
桂花婶嚷嚷道:“没完了?看我们家三胖好欺负是不是?亏他还那么喜欢你,有好吃的宁愿自己不吃,也要省下来往你家送。你倒好,不领情就算了,还动上手了。你看把三胖打的,都成什么样了?”
桂花婶轻轻地抚摸着三胖问:“疼吗?”“疼。”三胖咧开大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桂花婶忙哄道:“不哭,等着,娘替你教训二丫。”
二丫轻蔑地笑笑说道:“婶,这么多人看着呢,你问问大家伙,我打他了吗?张口瘸子闭口瘸子的,这不是拿刀戳人心?婶我先和你说一声,三胖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可就真动手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给你们家留情面。”
桂花婶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呵斥道:“你哪来那么大火气?他又不是故意这么说的,还不是让你给气的,口不择言了?”
“你怎么不说他童言无忌呢?婶你也不看看,差不多大,三胖和人家任平安有可比性吗?别说任平安只是腿受了伤,就是真成了瘸子,也比你们家三胖强百倍。骨气,三胖有吗?也不知你平常是怎么教的,那么大的人了,张嘴就哭,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你这丫头。”桂花婶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看看任平安,再看看三胖,扭头端起还没洗完的衣服气呼呼地走了。急得三胖在后边直跺脚:“娘你等等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任平安,颤着一身肉呼哧呼哧地去追桂花婶了,惹得后边的人哈哈大笑。这时候谁也没注意,任平安的脸红到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