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尘埃落定
刹那，整个天地沦为一片黑暗，没有一丁点光亮，悲凉的寒风透过肌肤沁进她的骨子里，她很冷，冷的似乎要在下一秒就冻死过去。
然后，她的右手，在此刻感受到一点温暖。在极度的寒冷中，她所有的知觉都被吸引到右手中，她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右手，那只手很大，将她整个手都包裹进去，她感觉到他的指腹有着粗糙的茧，掌心中是凌乱无章的痕迹。
她突然一惊，身子剧烈地抽动了一下，猛地睁开了双眸。
一片昏暗的烛火，燕无痕的脸被火光映衬的朦胧而魅惑，他的眉梢带着一丝倦意，瞳仁中布满血丝，眼睑下是一片青灰色，下巴上冒着几分粗粗的胡渣。
莫晓言一把甩开他的手，抱着被子移到床角去，她低着头，觉得眼眶有丝温热，眼前的一切，都变的白茫茫起来。
燕无痕神情一怔，看着她的举动，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俯下身子，另一只手强硬着抬起了她的下巴。
“莫晓言，你哭什么？”他哑着嗓子低吼，眉宇间是隐忍的怒气。
莫晓言死死地瞪他，拼命挣脱他的钳制，他守着她，等她醒过来，她不是不感动的，可是她每感动一分，便更恨自己几分，她心里心疼他，可是又一面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自作自受。她觉得自己是那样累，明明恨着，偏偏还爱着，恨不得，爱不得，更舍不得。
她想信他，却不会信他，她想和他厮守，却又不断告诉自己，他爱的不是自己，她想忘记全部的事情，却只是记得更加清楚。记得他全部的好，更记得，他对她全部的伤害。
“莫晓言，你究竟想这样？”燕无痕怒吼，将她整个人连同被子一起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他守了她一天一夜，可是她醒来，便甩开了他的手，将自己缩成一个球，隔绝了他全部的关心。他是人，他也会累，也会伤心难过失望，他多么想放弃，却终究不愿放弃，天下只有一个莫晓言，除了她，他谁都不想要，除了她，他不愿意将就。
他紧紧拥住她，晶亮的瞳仁里闪烁着莫名的光，绚烂的如同琉璃。莫晓言用力去推他的胸膛，他却将她揽的更紧，几乎要镶嵌进自己的胸膛中。
“燕无痕，我求你，不要碰我……”
半晌之后，她终于哑着嗓子求他，这是她两个多月之后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她仰着脸，脸上是一片纵横的泪水。
“莫晓言！”燕无痕咬牙切齿，手用力抬起她的下巴，脸凑近她，恨恨道：“若要我不碰你，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哭？你先告诉我，你明明可以离开，你为什么不离开？你先告诉你，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我无情？！”
“燕无痕，我求你了，你别逼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的脑子，早已经是一片混沌，她做什么都是错，她说什么都是错，她恨他，却更恨自己。
“我不逼你，便是你逼我！莫晓言，你要逃避，我允许你逃避，可是，你到底要逃避到什么时候？”燕无痕怒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泪眼朦胧的看着他，一字一句嘶吼道：“燕无痕，我每看见你，便会想到正是你带旨来抄的家。我每看到你，便会想到，当初你是怎样的让我滚离你的身边。我每看到你，便会想到，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可笑的替身。我每看到你，就会想到，我师兄被你逼的只能出家。我每看到你，就会想到，到底有多少人的性命因为我们白白死去了！你燕无痕是一个千古罪人，我亦是！我对不起师兄，我对不起我父亲，我对不起好多人。可笑的是，宇文廷竟然要我和你远离京城！”
“你到底要怎样才原谅我？”燕无痕无力地低吼，她说的都对，他根本无力反驳，当初，是他伤的她太深，他对不起她。
莫晓言冷笑，眸光一瞬间变的冷血而残忍，她看着他，咬牙道：“除非，你死。”
燕无痕的身子一僵，慢慢松开了她，魅惑的双眸变的阴沉而嗜血，他死死地盯着她，半晌之后，唇角竟勾着一抹笑，缓缓道：“莫晓言，若我死，你也活不了。这辈子，就算是下下地狱，你都得陪着我！”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字字铿锵有力，风情万种的双眸中，光华绚烂的如同最耀眼的星辰。
莫晓言静静的看着他，被泪水清洗过的双眸，愈发明亮，她晶莹剔透的瞳仁中，清晰的倒映着他的模样。慢慢的，她的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浅极浅的弧度，朝他点头。
燕无痕一愣，却慢慢笑开，眸光轻柔的看着她的脸，低声道：“莫晓言，你竟愿意和我同死，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与我同生？”
莫晓言轻轻的摇头，再也不多说一句话。她怕，怕的太多，她与他的感情，背负了太多，若她真与他白头，她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
半晌之后，他终于开口道：“小哑巴，若我从此以后，都不来看你，你会不会想我？
他的声音暖暖的，眸光轻的如同微风拂过她的脸颊。
莫晓言闭了眼，眸角缓缓流出一行泪，却还是笑着点点头。
“你会不会永远陪在我身边？即使，我与你，永生不得相见？”他的嗓子带着一丝暗哑，眸光渐渐变的深沉。
莫晓言泪流的更汹，依旧是笑着点头。
“莫晓言，你爱我吗？”
燕无痕轻轻环住了她，唇靠近她的耳畔，呢喃出这几个字。
莫晓言咬住唇，死死克制着即将逸出口的低泣，狠狠地点头。
他终于慢慢吻上她的唇瓣，轻轻的浅吻着，片刻之后，他眸光灼灼的轻声问：“小哑巴，你信不信，我爱你？”
莫晓言身子一僵，而后，缓慢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燕无痕摸了摸她的脸，眸光缠绵而温柔，唇勾着一抹浅浅的笑。莫晓言慢慢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头轻轻地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可以听见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她可以听见他略微粗重的呼吸声，她可以感受他温暖的体温。近乎叹息的，她靠着他的耳畔，道：“燕无痕，我是多想和你白头偕老，可是，我不能，我不敢……”
话毕，她松开环住他腰的双臂，将他推开了自己的身子。
燕无痕深深的凝视着他，终于，他轻轻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他说，小哑巴，为什么你不试着相信，我是真的爱你？
十二月末，天空阴沉的可怕，低压压的，昏沉沉。乌云翻卷着涌向了整片天空。寒风呼啸着卷起满地的枯枝败叶，整个天地一片黑白之色，连原本光鲜的琉璃瓦，都变的暗淡无光，一切都显的萧条落寞。
莫晓言推开窗户，一阵寒风席卷而来，室内燃烧的檀香立即熄灭，浓郁的香气也淡了几分。
素云急忙给她披上一件貂皮披风，低声道：“姑娘注意身体。”
莫晓言点点头，淡淡的笑了，双眸明亮的看着窗外，轻声感叹道：“一年就快要过去了呢！今日，似乎特别冷！”
素云也笑着道：“今日便是除夕呢！看着天气，该是要下雪了！”
莫晓言的眸子望向天际，大片翻卷的乌云清晰的倒映在清澈的瞳仁中，她点点头，不再言语。
隐约着孩子的笑声远远的传来，在这个寂静的房间，显的异常的清晰。莫晓言眸底带了一丝羡慕，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低语着：“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如果他还在的话，现在应该五岁了！”
素云的唇微微蠕动了几下，眸底有着几分心疼。
莫晓言轻轻摇头，唇边的笑带着几分苦涩，继续道：“不用可怜我，是我不要他！那个孩子，如果在世上，遭受的苦难不会比我少。有时候我想，其实活着，比死更痛苦。”
素云的眸光一黯，只低下头轻声道：“姑娘，还请注意身体。”
莫晓言扯了扯肩膀上的披风，转身道：“素云，我们出去走走吧！”沉吟了一会，她继续道：“京城这几日，该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
“京城倒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过些日子，皇上会去太庙祭祖，该是会有些热闹的！”
“是吗？”莫晓言点头笑笑，接着道：“那江湖上呢？匈奴呢？”
“绝杀宫被灭，何淑宁已死。匈奴叛前段日子发生了叛乱，不过已经平定。”
“那下一个便是京城了！太庙祭祖，倒是不错的日子！我记得当初回中原路过江南一带，蝗虫遍地，灾害严重，如今倒不知有多少人饿死。到今日京城都没有几人得知此事，燕无痕该是为此事很下了一番功夫吧！”莫晓言抿唇，勾着一丝幽冷的弧度。
“王爷也是迫不得已。”素云的眸光掠过一丝怜悯。
“是啊，他迫不得已。天下负尽，他人性命，于他不过是草芥。他从来都是这样，自负自傲！”莫晓言低声叹道，言语间平静异常，踏出了房门。
素云紧紧跟着，低着头，不说一言。
刚踏出屋子，天空便慢慢飘起雪来。先是小片小片的雪花，缓慢的，打着转儿飘下来，而后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簌簌不停的往下落。
莫晓言伸出一只手，冰凉的雪花在她的掌心慢慢融化成一滩水，她忍不住笑，道：“真干净！”
整片天地慢慢染成白色，红的墙，绿的瓦，褐色的树枝，青色的石板，慢慢都覆成一层厚厚的白雪，一片白茫茫的，干净的晃眼。
“姑娘，咱们回屋去吧，外面天冷。”素云搓了搓冰凉的掌心，低低劝道。
莫晓言笑着摇摇头，望着漫天的雪花，轻声道：“这个京城，也只有下雪了，才会干净！这里有太多的争权夺利，太多的阴谋诡计，太多的杀戮伤害，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言不由衷，太多的虚情假意……”
她的声音被寒冷的风，吹的婆婆碎碎，消散在风中。她洁白的发丝是与雪一般的颜色，白玉凝脂的肌肤在大雪中变的苍白而透明，除了漆黑似墨的瞳仁还散发着熠熠光芒，她整个人似乎要溶进这一片大雪中。
她就这样矗立在这一片风雪中，看着天色一点一点的暗下去，瞳仁中尽是波澜不惊的淡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彻底黑下去，整片天地，只剩下地上厚厚的白雪，反射着一点薄弱的光。
莫晓言动了动步子，她的身子冰凉一片，腿变的沉重而僵硬，她极其艰难的移动了几步，似乎感觉到全身滚烫的血液正慢慢流向心脏，她冰冷的身子，慢慢变的灵活。
素云不知去了哪里，整片空地上，只剩下她一人。
眸角瞟过院子的门口，一袭白衣在那里若隐若现，莫晓言抬眸凝视着那一抹与雪一色的白，眸底潋滟一片。
浮华若梦，往事一幕一幕从她脑海中掠过。似乎像梦了一辈子般漫长，似乎再次回到那个夜凉如水的晚上，她躲在角落里，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她慢慢的展开手臂，肩膀上的披风从她身上缓慢的滑落下来，她飘扬的裙裾在风中盛开绝美的涟漪。
就这样跳起舞来。她的身子轻盈的如同一只蹁跹的蝶，漫天的飘雪绕着她旋舞，她的发丝，她的衣裙，她的手臂，洋洋洒洒的落满雪花。她的每一次舞动，都带起一大片雪花的随着她的裙裾轻舞。
这是她第一次在燕无痕面前跳舞，所以她舞的极其认真，用尽了全力，带着一丝悲凉的决绝。她的眸光虔诚，唇角轻轻带着一丝笑。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燕无痕时，他魅惑的双眸霞光流转，美的不似凡人，眼角若隐若现的泪痣，带着致命的诱惑。
漆黑的天空突然盛开一朵一朵艳丽的烟火，五颜六色，美的不可万物。一波一波的欢声笑语远远的传来。她的脸在烟火下如同出水芙蓉般美丽，苍白的脸颊，突然滑过一滴泪珠，飞快地落在雪地中。
其实她此刻的身子并不柔软，甚至还带着一丝僵硬，可是在他如水的眸光中，她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只蝶。腰肢摆动，裙裾似莲。
她一直舞着，似乎不觉得累，她的呼吸慢慢混乱，额头甚至泛起晶莹的汗珠，她还是一直舞着，在漫天的烟火中，在漫天的飞雪中，妖娆的盛放。
他的影子一动不动，唇边勾着一丝浅浅的笑，那一抹白色，在风中无声的摇曳。
最后，她终于累了，匍匐在雪地上，身子如一只开败的牡丹，迅速的凋零。一声淡淡的叹息飘到耳畔，轻的恍惚似她的幻觉，她刹那便落下泪，心脏被攥紧着疼。
在转眸去看，那一抹白色的影子已经消失在风雪中，素云的脸，近在咫尺，看着她，轻声道：“姑娘，你不要紧吧！明儿，我们便会离开京城了！”
莫晓言摇头，慢慢闭上了眼，只觉得眸底温热一片，她深吸一口气，淡淡道：“他肯放了我吗？”
“过几日，京城便不会太平了。我和姑娘找一处小村庄住一段时间，等王爷成功之后，便会亲自来接姑娘的！”
莫晓言终于睁开眸子，慢慢的站起身子，不言不语的盯着天际，天空一晃而过的烟火在她脸颊上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她明亮的眸子如漆黑的墨汁般，殒灭了全部的光华，沦为死寂的黑。
最后，她终于转身，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雪地上留下她一串一串的脚印，很快便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住，归于平静，再也看不到痕迹。
燕无痕，这是最后一面了吧！
天启年，正月十五，皇上太庙祭祖遇刺，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太后临时听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