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庭院中,已经摆上了小圆桌和软脚凳,菜也已经上齐全了。
阿翁和舞娘子坐在一旁的石桌上喝着茶,谦谦有礼地谈论着些什么,见我们便就站起身来。
余九兮见罢,紧着上前几步立定端正,朝着阿翁作了深深的揖礼,恭敬道,“晚辈见过翁先生。”
苏慎凡也跟着余九兮赶紧端正地行揖礼。
阿翁作揖回礼道,“一介草民,不敢受大人和公子深礼。”
“别拜来拜去的了,再耽搁菜凉了就不好吃了,赶快入座吧。”在一旁的舞娘子说了一句深得我心的话。
说罢,舞娘子把阿翁和余九兮请到最上方的两个位置上,然后又把我和苏慎凡安置在下方的位置上,而她则给阿翁和余九兮倒酒。
“小姨的义子为何不同来用饭?”余九兮问舞娘子道。
“小鱼啊,他同他的小伙伴们在外头大堂那边用,现在正高兴着呢。”舞娘子嬉笑盈盈地回复他。
斟满酒后,她就坐在了阿翁和苏慎凡中间的位置凳子上,但她只给阿翁、余九兮和她自己斟了酒,没给我和苏慎凡倒。也不应该说没倒酒,而是直接没给我两准备酒盅。
“阿允和阿秋年纪都还小,酒就不喝了,多吃菜啊。哦,对了,阿允,用完饭,你陪着阿秋一道到贡水河边去放灯,以前她都一个人去,今年总算有人作伴了!”舞娘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笑意盈盈地拍着苏慎凡的胳膊给他使眼色。
舞娘子仍旧没有忘记她长兄下达给她的牵线搭媒之责,这不马不停蹄地又开始要搭红线了。
“我的亲姑姑欸,中元节别人都是满腹哀思无处诉,您倒好,一心只顾苏家后。”苏慎凡带着些不怕死的调皮劲儿对舞娘子说道。
舞娘子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看着凶其实只是轻轻一下,更多是长辈对晚辈的宠溺,她呵斥道,“我这样也是拜你所赐!”
苏慎凡缩着脖子挨她一记打,俊俏的脸上佯装出害怕之色,“父亲大人让我来跟着表哥历练历练,赶紧涨涨本事成家立业。可您是不知道,但凡只要我同表哥一道出去,那些姑娘家都忙着看他去了,哪还有时间看我。这可不能赖我,要怪也只能怪爹爹和娘亲没把我生得同表哥一般智貌双全。”
说得还挺委屈的样子。
“自己不上心,你还有理了你。”舞娘子听罢,作势又要下手打他两下。
他们似乎完全不把我和阿翁当做外人来看,该说什么照旧说什么。
“小姨,舅舅嘱咐让他务必在这儿呆上小半年再回去,您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教训他,先用了饭再收拾不迟。”余九兮敬了阿翁一盅酒后,温和地说道。
舞娘子听了余九兮的话,指着苏慎凡道,“对,待会再收拾你,还不给阿秋添菜!”
“姑姑,不是我不够谦逊有礼啊,我只是在想若是表哥搛菜,阿秋姑娘应该会吃得更香些。”看着苏慎凡拿着筷子,举筷不定地踌躇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对舞娘子说道。
“咳咳咳…咳…”正在对饮二盅酒的阿翁和余九兮同时呛了一口,幸得用手掩地快,只是微微呛出几点在他们自己的衣裳上。
苏慎凡总能在任何时候,都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
舞娘子赶紧拿出手帕递给阿翁擦拭,阿翁想是一时听懵了顺手就接过手帕,接了之后又发现好像不对,举帕不定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舞娘子倒是没注意这些,起身到旁边的石桌上倒了炉子上的沸水泡茶,给阿翁和余九兮准备茶汤润喉。
而余九兮则是从他的袖底拿出蓝色的手帕,也力挽失态,端正的擦了擦。
我倒是没什么,因为苏慎凡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刚咽下嘴里的食物。
舞娘子给每人放置了一杯水后,才伸手琢了一下苏慎凡的脑袋以示惩戒。
苏慎凡瘪瘪嘴,不服气地嘟囔道,“我说的事实嘛。”
舞娘子敲他一下,又瞪他一眼咬牙道“警告你给我消停会儿啊!”
然后歉意地笑着对阿翁道,“让翁先生见笑了,家里长辈溺爱,这小子从小就顽皮,日后还望先生费心能教诲他一二。”
“舞娘子不必挂怀,孩子们活泼些总是更好的。”阿翁说着话,将舞娘子的手帕原封不动的递还与她。
舞娘子自然地接过手帕,笑着说道,“翁先生请多用些饭食,阿九你也吃,吃完你也跟着一同到外面去走走,一天到晚待在衙门里你都要成老木头了,今晚街市比往常会更热闹有趣些。”
“是,小姨。”他很温和地回应后,随手执筷子搛了一支炙烤鸡翅中放在我的食碟上,但却没有看我也未置一言,然后又端起酒盅敬阿翁,一应动作极其地连贯和顺其自然。
“多谢大人。”
我呆住。
苏慎凡则一副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们笑。
舞娘子开始是一脸难以置信,然后又若有所思,到最后像是看明白了什么,也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们,外加一脸喜色。
只有阿翁和他,像认识很久的知己,相交自在,互诉衷肠,全然不在意我们三人的神色。
随后,他按着顺序把桌上的菜肴都一一朝我食碟里搛了一遍,但一直都没看我也没同我说话,就只是搛菜,我吃完一样他就搛一样,分量适中,像是计算好了我吃完所有菜品就刚刚饱腹一般。
一顿饭,吃了快一个时辰。
主要是我和苏慎凡吃,余九兮给我添菜,舞娘子也不停地给苏慎凡添菜,余九兮搛一道给我舞娘子也搛一道给苏慎凡。而阿翁和余九兮就只是喝着酒随意地吃上几口,然后一直在交流一些学术和治世的想法,看着相谈甚欢。
最后,我是吃得刚刚饱,而我旁边的苏慎凡则是一副吃到怀疑人生的表情,因为舞娘子每次忙着观察余九兮去了,一激动上手的力气不免充裕,每一筷子下去都能给苏慎凡夹上足足的量。
用过了饭,我问他阿翁是否要先骑着小驴家去,阿翁说他同舞娘子去后方的书院那边看看情况,给我一个时辰去放灯,待会儿在这处等我一起回去,我道好,提上我从家里带来的篮子之后,便随着余九兮和苏慎凡一道出了后庭的门,上街了。
今夜的街面上到处张灯结彩,摊贩林立,人流穿梭,瓦舍坊子里依旧还有杂艺小曲表演。
临街的贡水河上,多是花灯满坠的小小画舫,画舫里也有悦耳动听的舞乐之音。
岸边的河埠头上,多是衣裙飘逸的女子,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放河灯,水面上已经漂了很多五颜六色的水灯,夜景下显得十分好看。
“十姑娘往年都在哪处放河灯?”余九兮目光温柔地看着繁盛的夜景,温和地问道。
“我都是往下游些去放,因为贡水河中上游经过得都是繁华街市,画舫较多,河灯容易沉。往西一些,画舫少。书上说过,贡水河过了三江口后,可以一直向北入彭蠡湖,然后随长江一直往东到达东海。日出东方,我便想着,在那处放灯,请愿灯就可以见到最新最早最好的晨曦。”我笑着回答。
“过了彭蠡湖,确实能顺着长江到东海。”他脸上洋溢起和熙的笑容,微醺地街灯下,特别的温暖。
“小姑姑还说什么让你们陪我逛长林街,可现在分明就是我陪着你们逛长林街了。”苏慎凡一脸苦涩地跟在身后抱怨道。
“此刻不是正陪着你逛么。”余九兮望他一眼。
“屁话,我现在觉得我特别多余。”他瘪嘴道。
余九兮习惯了他的嘴欠,不以为意道,“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显得多余”。转而看向我,又道,“阿秋,把你的竹篮子给他提着,从这儿到你说的地方还有段距离。”
“哦,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拿。”我连忙拒绝。
这是从我知道他是县尉大人后,他第一次叫我‘阿秋’,我居然有一种久别的熟悉感。
“大人,查抄钱家之前,你去过钱宅的吧?”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我就是小九。”他直接说破。
“换身衣服大人就能把大人的威严都藏起来一滴不漏,小女子佩服大人演技。”我一边把篮子挎进手腕,一边对他抱拳道。
“官差威严只能用在对付惩奸除恶之时,不该成为为官之气。乔装打扮一来为暗查,二来也为亲身体会百姓生计。”温和的言语间,他面无虚色,坦荡从容。
“是我心窄言恶了,还望大人勿见怪。”我道歉。
“世人皆惧怕官威,但不知我朝官家却是最为和善的皇帝,官家赐了官衔给堪用之人为的是安邦立民生,却叫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他说得有些惆怅。
“官家慧眼,这不就把大人派来给我们了嘛。大人看看现在的夜市,街灯明亮,笑颜常见。三四年前也有夜市,却不像现在这样是真正的幸福。许慎先生有言:幸,吉而免凶也;福,佑也。如今大宋得官家这样的明君是百姓之幸,灨县得大人治下也是我等平民之福。”我笑着对他道。
“望不负官家期许。”他温柔地看着眼前的市貌,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此时你倒是像个说书的了,夸人头头世道的。”跟在身后地苏慎凡摇着折扇笑着道。
他总能抓住任何一个温情地时机,然后当头一棒,毫不犹豫地敲散美好的气氛,让人恨得牙痒痒。
我恨恨地斜他一眼,“想找打?”
“错了错了,我打不过你还跑不过你。”他笑着讨好道。
“大人,到了,就是这处。”我指着右边柳树那处半圆河埠头,对他道。
我们一行走下河埠头,我蹲下,拿出篮子里准备好的油纸花灯,一一摆在地上。
余九兮坐在旁边的河坎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摆在地上的九只河灯。
苏慎凡则走上前,在我对面蹲下,惊讶地拿起一只座托为鸟船样式,上托着一座三层红楼里面放了蜡油的河灯道,“哇,秋儿,你还有这手艺啊!别人的河灯多是花灯,你的倒是别致多样,看这些木质和油纸还挺坚固,这里面是不是还装了机括?”
我笑着回道,“不错嘛,竟被你看出来了,这个座托里有左右两侧蜡油,上方的小红楼里缠了灯芯,点了火之后,小楼转动三十圈会出新的灯芯,九十圈换一次蜡油,直到灯芯用完为止它都能一直燃着,只要不沉,它能燃一个月不熄灭。”
“嚯~这可真是太神奇了,民间多奇才啊表哥!”苏慎凡跟个兴奋的憨娃娃一样。
我拿起另外一艘安放了彩楼的小船,对着余九兮问道,“大人可看得出这是哪一处的船儿?”
他目光微亮,缓缓的说道,“头尖体长,上宽下窄,线型瘦尖底,梁拱小,甲板脊弧不高,这是广船的模型。”
我开心地回他道,“大人真厉害!”
“让韶州人看广船你还夸他聪明,可真有你的。”苏慎凡又在旁边开始破坏气氛了。
我有恶狠狠瞥他一眼。
“啊~错了错了,秋,我想放这个,可以吧?”苏慎凡碰着刚才那个河灯,嬉皮笑脸地对我说道。
“以后不准再嘴贱。”我道。
“我发誓!”他回。
“那你去放吧。”我回。
“多谢阿秋,你真是太可爱了,天底下女子就数你最可爱!”苏慎凡感谢道。
“假了假了。”我瞥他一眼道。
他倒是丝毫不受训,高兴地欣赏他的河灯去了。
“大人,你想放一盏吗?”我捧着手里的广船模型问他道。
“你知道我是韶州人?”他温和问道。
“知道,那天晚上回去后,我问阿翁打听的。”我诚实回答。
“生于韶州长于韶州,但我如今却不能为它尽自己的一份力。你代我放一盏吧,然后替我祈福家乡安和,父母康健就可。”他看着我,温润地说着,声音细腻润耳,让人无法拒绝。
我答,“好”。
我点亮模型上小彩楼里的烛芯,小楼便出现七彩光斑,颜色绚烂,小楼随之转动起来,这个是我用很多心思做的一个模子。
看到这个河灯,苏慎凡又开始在旁边兴奋的叫喊了。
我跪坐在堤岸边,小心的将河灯放进在水上,然后双手合十,对着河灯念道,“祈佑余九兮大人家乡安和,父母康健,佑九大人平安喜乐。”
说罢,我转头对他说道,“大人一定能够心想事成的。”
“表哥,连替父母祈福这件事你都可以叫阿秋帮忙了啊?”苏慎凡一副惊奇的表情。
他不说我还没太深想,他一说我真觉得有点不合适,瞬间窘了脸。
余九兮温柔地笑着道,“我乐意。”
我赶紧转过去,拿起另一只像龙舟模型的河灯,缓缓地放河里。
苏慎凡问,“那这只是给谁的?”
我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点燃灯芯后放入水中,双手合十,跪念道:“愿我朝边疆安稳,若免不了要一战,那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进无退,只向前不向后。望不负埋骨戍边的数万忠魂,死后皆能魂归故里再见亲眷。”
听罢我的请愿,苏慎凡放下他手机的河灯,也赶紧跟着双手合十拜了拜。
我简直要被他的滑稽逗笑,但尽管动作滑稽了些,还是能看出他的诚心。
我回头时,看到余九兮定定的看着我,似乎陷入沉思。
我轻声问他道,“大人在想什么?”
他回神,笑了笑,道,“翁先生当真是凌云正气谨守大义的人,哪怕如今隐姓埋名于江湖民间,也能在他教养的人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我点点头,笑了。
然后,苏慎凡和我一起,把剩下的河灯都放了。
放完河灯,我们便沿着河岸,顺着来时的路返回。
走过一间果子铺子的时候,我把手里的篮子推给苏慎凡拿着,然后对他们道,“大人,这家蜜饯是长林街做得最好的,我去买点给您尝尝,您在这处等我。”
说完,我便朝蜜饯铺子跑去,我挑了六种我最常吃的,然后叫店家给包成三小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