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风呼啸,夹卷着无数雪片,为颐城铺就了一片白。
原先繁盛的南都如今颇显清寂,便是宽敞的街道也鲜有人迹。
积余了半尺的雪已薄薄冻了冰层,偶尔行过的路人一脚踩下,就能听到细微的碎冰声与雪因挤压生出的咯吱声。
按说颐城位处大庆南域,雪是极罕见的,可这场大雪持续了多日也不见停歇,没有几日功夫怕是停不下的。
这可害惨了这里的普通百姓。因气候所致,这里的百姓冬日里是不燃薪炭取暖的,厚实的棉衣棉被足以御寒;今冬一场大雪却教棉衣棉被失了效用,没有火,裹了再多再厚的棉衣亦徒劳。
而百姓赖以使用的薪柴多是在村子附近的林中拾捡,如今半尺厚的雪层积着,教许多百姓歇了进去拾柴的心思,不定哪日天霁,严寒就解了,捱一捱寒冻总比进了林子因看不清路势送了命好!
因而多数人都裹了冬衣厚被在自家候着晴天,街道上也就鲜见人了。
虽鲜有人,可城中客栈的生意却更兴隆了些——来来往往的商旅游客,总不会每个都在颐城有所庄子别院,可不是要花费银钱住客栈么?
颐城最大的客栈“天行客”中,掌柜正偎在温暖的铜炉旁边算账,一双精明的眼微眯,笑出了满脸褶子。
招过自家小徒弟,笑道:“盛哥儿,你去往京畿那边传信儿,叫那边的人再运些炭火过来。”
那被唤作盛哥儿的小子机灵地应下,去了柜台草拟了封信件,紧紧衣襟往驿站去了。
掌柜正目送了徒弟出去,就被一个声音吸引去注意:“孟叔,鸠棠春的客官病了,要小的去请医师……”
鸠棠春算是这天行客里条件上好的客房了,里头的客人自然富有,那就是大爷,要供着。掌柜的思虑一下,就瞪了小二一眼:“那你不快去?”
那小二陪笑道:“欸,这就去……可病的是位女客,是请了刘女医来么?”
掌柜佯怒,摆手道:“自己有了计量还巴巴的来问询你孟叔?麻利地去请来伺候好贵客要紧……耽误了功夫定要罚你与人家赔罪!”
小二也不怕,笑嘻嘻地拱手去了。
济心堂与天行客相去不远,一刻钟的功夫,那刘女医就被请了来。
小二迎着她去了鸠棠春,自退出去忙它事不提。
刘女医进去,就见一个着了茶色袄裙青灰下裳的妇人迎过来,思量着应是伺候那病人的傅姆奶娘一类。
那妇人笑道:“想来您就是医师了,劳您跑动了。”
说罢,李邵氏领着刘女医绕过屏风,到了床前。
十二三的少女模样娇美,小脸却微红,正倚了引枕半躺着,瞧见二人,向刘女医微笑颔首,伸出手臂将绣了青绿竹叶的缎子袖口捋起,露出白皙的腕子。
刘女医将手搭上去为她诊断,一会儿将手收回,笑道:“没有大碍,想是着了凉,这才患了风寒,莫再受凉,吃上几日汤药也就好了。”
又对着李邵氏细细说了些需留意的地方,才道:“外头天寒地冻的,就不劳你再跑一趟去抓药,就在这儿好好照顾小姑娘吧,过会儿我回去,使唤个小丫头与你送来就是。”
李邵氏代少女谢过,送着她出了房门,回到屋里,倒杯白水给了少女,叹口气道:“如今小姐病了,只能耽误些时候晚些去岩县了。”
少女笑道:“晚些便晚些吧,如今天儿冷,马车上到底比不得这里暖和,若冻着阿阚就不好了。我养着身子,说不得过几日就霁了……对了,阿阚在干什么?邵妈妈且去看看。”
李邵氏应下,吩咐了在一边守着的丫鬟青佩伺候好小姐,往相邻着的一间客房去了。
一会儿李邵氏回来,却是跟在一个八岁男童身后,那男孩儿的面容与躺在床上的顾毓娇有着六分相似,就是毓娇的亲弟顾毓珏了。
小毓珏迈着焦急的步子走近姊姊,蹙着眉头问道:“姊姊,你现在可还好吗?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不要紧吧?”
毓娇弯了眼眸,拉了毓珏的手安抚,道:“大约是昨日见了风,不过微恙,不严重的,将养几日也就好了。”
毓珏这才放下心来。
李邵氏笑道:“方才奴才去时少爷正习着字,听见一句‘小姐感了风寒’就急匆匆来了,少爷极爱护小姐呢!”
毓娇听罢失笑,道:“有这么个弟弟却是我的福气。”
她又问起毓珏的学业,毓珏乖顺地回了。
毓娇道:“阿阚要争气呀,要比同龄的男孩子更优秀才行……”
毓珏稚嫩可爱的面容微绷,认真道:“嗯!姊姊放心,阿阚一定比别人优秀,等去了岩县回来,奶奶和爹娘一定会发现我进步许多的!”
毓娇敛睑掩下眼中郁色。
毓珏还小,不知晓太多,只以为长辈要他姊弟二人去岩县玩赏,可毓娇却是知道,京畿顾家要临祸了……只能以走水之由教她与阿阚逃脱。
爹爹说在他尚在襁褓时顾家就已料到此时,数十年一直在扩大暗中势力,而势力多在岩县。
半月前,爹爹察觉到了危机,便安排了一场走水之祸,对外称姊弟二人葬身火海,实则是让她带着毓珏去岩县,躲避灾祸。
毓娇眸色一暗,为了使他们的死不显突兀,娘亲甚至冲进了弟弟的锦园,不惜被大火烧伤……如今若顾家尚未罹祸,娘亲大约是在静养,她见过那伤势,一半的皮肤都烧得焦黑……对于从来追求美好的娘亲、从来惧怕疼痛的娘亲而言,她究竟忍受了多少的痛苦?
毓娇不敢再想,收敛了思绪,与毓珏笑道:“是呢,奶奶和爹娘肯定会很高兴,阿阚要更努力才行……快去习字背书吧。”
毓珏听了颔首道:“嗯,那我去了,姊姊好生养病!”
待弟弟走罢,毓娇再也不愿忍,将头埋进被褥,呜咽出声,濡湿了一片锦被,良久平复了心绪,拿帕子擦拭着泪水,暗道:奶奶、爹、娘,我定会护好阿阚,把他教成英武青年,为顾家报仇……
李邵氏此时恰拿了药包进来,瞧见毓娇拭泪,将药包丢在红酸枝木桌上,疾行几步接过帕子,用温热的水浸湿,伺候毓娇擦了脸。
心疼地将毓娇搂入怀,道:“娇娇,莫伤心……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
本该洋溢着纯净笑意的小脸儿上满是泪痕,教伺候着毓娇长大的李邵氏心疼不已,轻唤着毓娇的小字安抚她。
毓娇强笑着道:“邵妈妈,我哭是因为病了难过……妈妈去为我煎药吧,病好了娇娇就不会哭了。”
李邵氏也不揭穿,只笑着应下,散些银钱去厨房借了瓦罐炉子,为毓娇煎药。
药汤临近煎好了,也到了午膳时候。
青佩将膳食摆在红酸枝木桌上,伺候毓娇净手用膳。
那头李邵氏滤罢药渣,端了温热的汤药过来,递与毓娇。
毓娇厌苦,可也知道必喝了药汤,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青佩笑着端出一碟糖块儿,毓娇登时展开笑靥,捻起一块儿放进嘴里,驱散了那抹残余的苦味。
吃下糖后毓娇漱了口,就觉到了困乏,躺在床上睡了去。
青佩细心地为毓娇掖好被角,这才去了桌边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