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9月,家麟来信告诉我,他已摘掉****帽子,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现已返回学校,等待重新分配工作。
我边看信边流泪,我太激动了,激动到“喜欲狂”的地步。自从家麟被戴上****帽子至今已经4年多了,4年多,1500多天呀,在这1500多天里,我日日夜夜盼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一天的到来吗?这一天终于到来了,我能不激动万分吗?我立刻去向领导汇报这一情况,立即去教研组把这一喜讯告诉每位老师。他们也都为我高兴,向我祝贺。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连好几天,我都眉开眼笑,喜形于色。把女儿接回家以后,我就对她说:“你爸爸摘掉****的帽子了。你懂吗?摘掉****帽子,也就是说,不再是****了,而是人民了。爸爸,你的爸爸,在北京抱过你的,让你叫他爸爸的那个人,你还记得他吗?你一定要记住那个人,一定要学会喊‘爸爸’。”我知道孩子太小,听不懂这些话,但我太高兴了,不管她听得懂听不懂,我几乎每天都要向她重复这些话,当时也只有她,才能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这些“喜欲狂”的话。
过了一周,家麟又来信说,从9月份起,他已恢复原职称和原工资待遇。在征求工作分配意愿时,他提出希望能与妻子一起调回福建工作。
对我来说,这当然又是一个大好消息,能恢复原职称和原工资待遇,说明党组织已把他当“人民”对待了,他的确是“回到人民队伍中”来了,他不久就可以重上讲台,继续施展他的才华,享受人民应有的权利了。为此,我激动,我欣慰。至于工作地点,我无所谓,只求夫妻早日团聚。
后来家麟又给我来信说,领导没有同意调福建的请求,动员他去宁夏工作。为了能够早日与妻女团聚,他欣然同意。
12月,家麟拖着行李,冒着寒风大雪来到银川。4年多的精神折磨和3年多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苍老了许多,但两眼炯炯有神,大有跌倒了,再爬起来,重展身手的气度。在他的行李中,除了衣物和书籍外,只多了一个生铝铸成的大蒸锅。这是他给我的见面礼。
到文教厅报到之后,有关人员通知家麟,让他到中宁中学去教语文。说实话,教语文对他来说不大适合,因为他的汉语拼音不过关,福州口音重,不少字发音不准确,正音正字的教学困难极大,而语音的缺陷并非短时间所能纠正的。再说,让一个北大的高才生,人大的尖子教师去教中学实在有点大材小用。当时强调服从分配,像我们这样的人,哪敢拒绝组织上分给的工作岗位呢?因正值寒假期间,不必马上去报到,我们期待命运的转折。过了几天,喜从天降,文教厅突然通知家麟去宁夏师范学院报到。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喜出望外。宁夏师范学院是宁夏的最高学府,虽然是1958年9月才创办,但到1961年已初具规模。这里的教师几乎都是外地支宁的,绝大多数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有讲师职称的教师很少。家麟能来这里工作,对他将来的发展大有好处。为此,我还专门炒了几个菜,3个人在家庆祝了一番。
为什么这个“喜”会降到我们头上呢?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年寒假,刘继曾同志到文教厅去要教师,文教厅把家麟等人的档案拿给他看,他看了以后就指名道姓要家麟等几个人。据说,他曾对人说:“这些人物美价廉,我为什么不要。”
刘继曾同志,四川金堂人,1924年参加革命,是老红军、老干部。在他62岁时,再次服从革命需要,承担起创办宁夏大学的重任。宁夏大学成立后,他是宁夏大学的副书记、副校长(书记和校长由自治区党委宣传部部长江云兼任),主管教学行政工作。他有胆、有识、重才、爱才,敢于起用虽然有点历史问题,但有真才实学的人。就是这位可敬可佩的老革命,改变了家麟的命运,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
秋秋见爸爸来了,不拒绝,也不亲热。到银川以后,家麟满脑子想的是工作问题、做学问的事情,女儿叫不叫他爸爸、对他亲热不亲热,他好像不放在心上。而我却有些着急。有一天,我问家麟:“女儿为什么对你不亲热,你知道吗?”他毫不掩饰地说:“知道。我给她的爱太少了,责任在我。”我劝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应该给她更多的爱,多亲亲她、抱抱她,多陪她玩玩。”家麟表示同意。与此同时,我也给女儿创造亲近爸爸的机会,如叫女儿给爸爸送一个水果,递一本书,送一双袜子……
年年岁岁爆竹响,岁岁年年不一样。自反右以来,我们是有家不像家,有亲人不得团圆。戴着沉重的政治枷锁,哪有心情过年。今年春节不同了,我们团圆了,家像个家了,一定要欢欢喜喜过个年。我们凭票把供应的年货买回来,家麟又到特供商店凭北京朋友送他的几张侨汇优待券买了一些高档食品,如巧克力糖、大白兔糖、香肠。
春节那天,我拿了一块巧克力糖给秋秋吃,女儿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糖,吃完以后,伸出小手还向我要。借此时机,我对她说:“糖是爸爸买回来的,你想吃糖就去找你爸爸要。”秋秋走到家麟跟前,想要糖吃又不敢开口,回头望望我,我鼓励她说:“小宝贝,你叫声爸爸,他就会拿糖给你吃。”家麟弯下腰来,对她说:“叫我一声爸爸,我马上给你拿糖吃。”女儿看了看家麟,轻声说:“爸爸。”家麟很激动,把女儿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好孩子,爸爸就给你拿糖去。”
这年春节,我们过了一个祥和的节日,团圆的节日,喜庆的节日。这年春节,我们很愉快,很幸福。
过完春节,宁夏师范学院行政人员刚一上班,家麟就去报到,他被分到政史系任教。政史系负责人田文是位老游击队员,老革命,他接待了家麟,让家麟准备一下,给本系和中文系开设一门新课——形式逻辑学。
法律学科阶级性很强,特别是宪法学,家麟虽然摘掉了****帽子,仍然没有资格进入这个他为之苦读、为之倾心的领域。形式逻辑,只管形式,不管内容,没有阶级性,所以允许家麟讲授这门课程。
开学以后,家麟就住到学校单身宿舍去了。周六晚上回家,周日下午赶回学校。宁夏师范学院位于银川市的西边,属新市区。那时,新市区的中心叫新城,从新城往西走半小时的路程就可以到西花园。这一带,不算荒凉。但由此再往西,直到贺兰山麓,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其间只有两个新建的单位:宁夏师范学院和宁夏军区。
从西花园到宁夏师范学院,再从宁夏师范学院到军区,沿途全是荒漠,没有人烟,据说,夜里还有野狼出没。交通极不方便,从老城区到军区,每两个小时才有一趟公交车,早6点发车晚6点收车,错过一趟车,对不起,请你再等两小时。路是黄泥沙石铺成的,坎坎坷坷,高低不平。
当演员,最怕不让登台演唱。当教师,最怕不让上台讲课。告别了4年多的讲台,而今又允许他重返讲台,为此,家麟激动万分,干劲倍增。他决心像以前一样,讲好每一堂课,当一名深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
形式逻辑是一门研究思维形式的结构及其基本规律的科学。教科书的特点是概念多,逻辑符号多,原理抽象,语言枯燥。教师难讲,学生难懂、难学、难用。怎么才能把这门课讲活,使学生一听就懂,懂了又会用呢?家麟在这方面开动了许多脑筋,下了很大的工夫。
形式逻辑这门课,家麟在大学一年级学过,但没有做深入钻研,而且已时隔十几年。现在要把这门课重新捡起来,还要传授给学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教师自己对这门课要先弄懂、吃透,把逻辑原理全部融化于心。凭家麟的天资和勤奋,他很快做到了。其次,是教师如何把这门科学传授给学生。经过思考,家麟想用形象的故事来阐明抽象的原理,用生动的事例说明形式逻辑应用范围的广泛性。为此,他翻阅了古今中外许多名著,从中选出几百个故事和相关的诗歌、警句、格言,做了几百张授课卡片。为了备好、讲好这门课,家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天道酬勤,付出的劳动终于得到了很好的回报。家麟按他的思路给学生讲逻辑,受到学生的普遍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