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吏部大考,自从公生夷调入吏部以来便每年都参与,只不过刚开始几年,他职分低,没经验,只是个干杂活跑龙套的,做一些给堂官大人们准备文稿,抄抄写写之类的案牍琐事,谁想到,曾经的弱冠少年,现如今已然开始独当一面,全权负责北海国官员的考评了。
同往年一样,吏治大考依旧是尚书大人和左右侍郎分别带三组队伍进行考核,对被考评人员当年的政绩进行评定,分别给出擢升、留任、调任、罢免四种意见报皇帝裁决。
之所以说吏部权力大,这每年一次的吏治大考占了绝大原因,举国上下官员多如过江之鲫,皇帝日理万机,还要操心三宫六院婆婆妈妈的事儿,哪有心思记得每名官员的信息?基本上都是吏部报上来意见,皇帝大笔一挥,全盘同意,极少会有改动。
公生夷今日也起了个大早,提前了半个时辰去吏部衙门熟悉今日所需的文卷。倒不是因为昨日和胡海若在同安集探查蛇头的消息,实在忙得晕头转向,事到临头才想起来,开始熟悉卷宗。他做事一向谨慎,已然拍板决定了的事情往往还要反复确认无误之后才会叫部属执行,桌上堆放的卷宗和档案,他自然是早已熟记在心——只不过,多年形成的习惯使然,仍需再亲自过目一遍他才放心。
那是一份今日的被考核对象官员的名单,由吏部考功司的文抄小吏整理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公生夷的案头。公生夷有轻微的洁癖,素来最喜欢那种端端正正、一丝不苟的东西,就连文件的摆放,都必须严格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来,否则他便怎么看怎么别扭。
吏部负责全国上下所有官吏的任免、褒贬和考核,吏部档案库里装的各类文件、卷宗和档案之多,之杂,可谓车载斗量、汗牛充栋,有若天上星斗,数之无穷无尽,须得按年份、官职、部别等分门别类地放好才不至于丢失、遗漏或者找不到。
为了怕年岁久了,那些金贵的书本子被虫子给蛀了,吏部每年都要趁秋高气爽的时节雇人把档案库里那一屋子一屋子在外人看来足可以影响整个北海国官场的案卷翻出来,在大太阳底下掸掸灰,晒一晒,既除臭,又除虫。
至于为何一定要雇人,自然是因为书太多的缘故,部里多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哪里干得了这么重的活计?
然而终究是因为书目太多,搬出来的时候虽说也是按类摆放,但入库归档的时候总会零零散散多出一些书本来,这可简直要了亲命,既不敢乱放也不敢乱丢,眼下看似用不着的东西,谁知道过得个几年会不会是考评某位大人的重要材料?关键时刻要是找不到,掉链子,整个考功司都要跟着吃挂烙。也是幸亏了吏部有了公生夷这个人形归档机,但凡是经他过目的文案,均能记得一丝不差。北海国从中央到州府,官员皇皇万余,他竟能记得每人的官职品级以及所做功绩,就连历年的考评结果都记得丝毫不爽。
公生夷一撩官服下摆,端坐在椅子上,拿起今日的文档,一页一页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那档案中有些是近期整理出来的,有一些则是多年前的存底,有些纸张更是经过多年的晾晒而发黄变脆,翻页的时候不得不万分小心谨慎,防止一个不留神则“尸首全无”。
公生夷修长白皙的手指抚过一页页旧档,他心中在默默记忆,忽然,一张枯树叶一样的黄色纸页从他面前滑下——很明显,这张纸并没有装订好,只是草草夹在档案中,此刻正孤零零的随风飘散。
考功司的文吏越发的粗心大意了,在准备吏治大考这么重大的事情也这么不小心,公生夷面色一沉,顺手将掉落的纸张拈了起来,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内容。
公生夷眉头微微皱起,那是尚膳监的吏治考评档案,而尚膳监的考评并不归公生夷负责。他随手翻了几下,正打算收起来放好,目光却被右下角的一栏字迹给牢牢吸引了过去——那是尚膳监首领太监刘化若前年的考核评定,乙中。
公生夷微觉不对,尚膳监负责皇帝及后宫妃嫔的一应饮食,要求之高,标准之严那是没什么可说的,而这首领太监刘化若更是宫中第一流的八面玲珑之人。都说众口难调,可这刘公公愣是将这一份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做得滴水不漏:哪位妃子爱吃酸的,哪位娘娘忌口辣的,孕期经期间的饮食调养,药补食补、荤素搭配,都被他记得清清楚楚,就连宫闱冷清,不甚得宠的妃子都被他照顾有加。尽管那些备受冷落的后妃满肚子怨气牢骚话,可每每提起这刘公公来,都是要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好”的。能将一众贵人们服侍得妥妥帖帖,因此这刘公公口碑颇高,历年的考核评定都是甲上,怎么前年出了一个如此扎眼的乙中呢?
“侍郎大人,咱们要开始巡查考核了。”
一名考功司官员的声音将公生夷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巡防司主事陈守正今日也起了个大早,吏部左侍郎公生夷带队的工作组第一站就来考评他巡防司。
陈守正是个伶俐的人儿,他在衙门里一边指挥门吏们擦桌子扫地打扫卫生,一边还在把已经浆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正五品官服反复用手摩挲。他在思量,在打腹稿,一会要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和情感来向上司汇报自己的工作?陈守正很乖觉,他知道,北海国官场有两尊大佛,一是“温水尚书”徐怀玉,一是“冷面侍郎”公生夷,都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主儿。徐怀玉看似温吞,实则笑里藏刀,惯用的“功夫”是“含沙射影”和“化骨绵掌”,往往面上对你不温不火,背地里就捅你个透心凉;公生夷则刚好相反,气场不一般,面冷心也冷,令人一见便心下生寒。抽到被他考核的官员,往往提前几天就开始茶饭不思,失眠脱发,胸闷气短要犯病,生怕一个答对不善,得了个调任或者罢免丢了乌纱帽。
随着衙门口一声通传令下,陈守正率领巡防司一应官员急匆匆走向衙门口迎接,他人还没走到,如春风化雨一般的笑容已经挂在了脸上。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陈主事为官多年,深谙个中真味。
然而刚刚挂上脸的笑容却瞬间僵住了,像是一层贴纸,粘在脸上撕都撕不下来——他见到公生夷眉头微皱,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一般地走了进来。
传说公侍郎城府极深,喜怒都不挂在脸上,之所以说他冷得可怕,就是让人一眼望不穿,外人看到的永远是一张面无表情生无可恋的脸,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但他今日……乖乖,竟然皱起了眉头!这可真真的超出意料之外了!
陈守正像一口气吃下了个苍蝇一样尴尬,双手也随着他的笑容一起僵住了,那是一个作揖行礼的姿势,本来到了嘴边的一句“侍郎大人里面请”,被他这一吓,活生生又咽回了肚子里。
倒不是公生夷官架子大或者有意在部属面前装大尾巴狼,他其实对于陈守正并没有什么不满之处,只是思绪还停留在刚刚尚膳监刘化若太监的那页考核单上,眉头紧锁,只是他尚在沉思的一种下意识动作而已。
陈守正哪里知道他怎么想,还以为自己哪里不小心得罪了这位“冷面侍郎”,他手里一支笔杆有千斤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稍稍给他的考核评定栏降降级,那岂不是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他在这巡防司主事位子上已经坐了六年,早就想挪挪窝了。
眼见于此,陈守正不敢怠慢,立即亲自给公生夷斟满一杯茶,轻轻放到了他跟前请他慢用。公生夷素来不喜官场上这一套卑躬屈膝的做派,见陈守正如此拼命讨好,额上似乎有汗珠冒了出来,心里微有不满,心道这人莫不是心里有鬼?事后可要好好查他一查,口中道:“陈大人,不要做这些不相干的事了,我们开始吧。”
巡防司的业绩,他来之前便已做了充足的功课,听一干官员的述职冗长陈旧,毫无新意,估计都是抄袭的历年文字,思绪又回到了那页纸上……
吏治大考,历来是综合评定,由吏部从相关的各部各司抽调官吏,形成考评组,到了考核地点便开展对口考核,因此最终的考评结果是汇总后所取的平均成绩。而鉴于尚膳监口碑一直很好,该不会是得罪了考评组所有人,一定是组里某位成员,给出了极低的评定,最终拉低了整体成绩。
而考核尚膳监的成员,由吏部、户部、都察司和太医院组成。
“太医院?难道……”一个恐怖的念头钻进了公生夷脑子里,因尚膳监负责后宫饮食,安全便十分要紧,所以太医院负责考核尚膳监的食谱制定情况。公生夷想起来了,前年负责考评尚膳监的太医院成员,正是院长刘安——因渎职罪而被处死的那位!
一番实地检查和述职汇报过后,陈守正仍旧一脸笑地起身送公生夷离开。陈守正越来越心虚,因为他看公侍郎的眉头锁得更加紧了,恨不得立即就把自己就地查办的样子。
第一日的考核结束,公生夷没有立即回吏部或自己府上休息,而是直接去了太医院,因为只有在太医院才能查到更为详细的对口检查的考核情况。
他心里隐约有一团阴影,尽管今日风和日丽,天气十分的不错,一路上出来赏风景的人不少,还有小孩子出来放风筝,但他心里那阴云却越来越大,令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甚至无端心慌——这是他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记起自己年少时参加殿试被老皇帝夸赞赏识的样子;记起自己出仕后由于太年轻而颇受同僚诟病排挤时老皇帝替自己解围的样子;记起自己因经验不足而险些闯祸时老皇帝宽厚的安慰。他甚至记起来那一年老皇帝病重,却依旧不放心朝政,重要文件和折子都要亲自批阅,亲自向他这些信赖的臣子们交代事情。公生夷当时十分感慨,只希望老皇帝的病快些好,结果却等来了他病危的消息。他永远忘不掉老皇帝驾崩前一日还在病榻上单独召见了他,要他日后好好辅佐太子,好好治理国家,不成想第二天人就没了。
公生夷脚下越来越快,没有等通报便径直进了太医院文案室,自行检索起了前年留存的文档。
他一把拿起上任院长刘安留下的尚膳监考评档案,眼前的一幕令他清冷的眸子闪了一下,再度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