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儿,一切都是为了族人,你明白吗……”
那手粗砺嶙峋,饱受岁月的侵蚀,轻触上孩子柔嫩的脸颊,带了粗糙的触感和特有的怜爱。
“谕儿,时辰到了。”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高台之下,一群重叠的黑影正拼了命盘旋起舞,他们口中唱颂起神秘恢弘的迎神祭歌,身体仿若提着线的傀儡,生硬地做出各种常人难以摆弄的舞姿,黑雾翻腾如幕蔽空千里,将那白日换成黑夜,偶有光影自山洞口映射而下,便晃晃照出一片惨白而肃穆的脸。
“去吧。”
庄严的祭歌声中,老人声音满是慈爱,仿佛只是叮嘱自家将要远行的孩子。
看不清周围闪过的脸,只依稀知道高台之上,所有威严矗立的身影都无言沉默。
只因等了几千年,一个孩子终于降生,现在,这个孩子又终于要死了。
謇将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耳畔萦萦琐琐充斥了恍惚迷离的曲调,台下古怪癫狂的人群还在不知疲惫地伴随阵阵乐歌扭曲摆布肢体,翠羽旌节张牙舞爪,在石壁上跳跃幻化出种种明灭诡诞的光影,响彻石洞的萧笙瑟竽莫名刺耳聒噪。
不知做何感想,少年只呆滞的任凭老人牵引着,一步一步走向高台。
随后,一柄长刺贯穿了他的胸膛。
大火熊熊燃起,映着他的脸,映着一双金芒闪烁的眸子,还映着血流成河的苗寨。
有些沉重地失神,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帘粗糙纱帐,半掩着隔绝了室内光线,些微黑暗中,和谕突然生出些茫然。
抬手欲拂起帐帘,才发现迟钝的痛觉也一并苏醒从身体各处传来,几下挣扎最后都无疾而终,偶然瞥见断腿已然用木板绳索固定好,他这才醒觉自己已是获了救。
“有人吗……”呛了太多水,嗓子沙哑得只能发出一些低沉的声音。
“有人吗……”接连唤了几声都无动静,和谕正放弃了唤人的念头,却突然听见了门外一阵极轻极慢的脚步声,药香旋即飘进房间。
哐。
那是陶碗接触桌面发出的声响。一只略微粗糙的手撩开纱帐,看见和谕静静睁着一双眼,手的主人,一名微微黝黑的年轻人惊喜极了。
“太好了!你都昏过去两天了,好在终于是醒了!”
“我……”
见和谕开口,年轻人连忙制止他。“你伤了元气,现在别说话,先好好养着。”
说罢他便起身去端药碗。
岂料和谕抓着他的袖子,清澈眸子里藏不住地焦虑。
年轻人恍然大悟,“你是想问你的同伴吧?他在隔壁,我师父看着他呢,你放心好了。”
见和谕松开手,年轻人端来陶碗将药一勺勺喂与他。
“忘了告诉你,我叫文元,你唤我阿元就好。”
“这几天你就在床上躺着,先不要走动,我每日都会来看你的。”
一日三次,文元次次不落来喂送饭喂药,偶尔,他也会陪和谕说些话解闷。和谕因而知道,这是济州城外一处僻静小村,那日文元随同师父薛药师进山采药,在山脚江畔捡到了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他们。
多亏了文元细心照顾,他恢复得极快,不过十来日便能拖着病体下床勉强走上几步。只是这些日子一直不见洛邑川,和谕不免有些担心。
然而每次向文元询问洛邑川的状况,却只得到些含糊不清的说辞,文元只言洛邑川伤的重些,恢复自然较他慢些,让他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和谕心中却仍是不安,那一箭附着的阳焱之力至阳至烈,非一般人所能承受,更何况洛邑川体质特殊,若是没有足够的阴性灵力制衡,只怕更会受尽灼烧苦痛。
偶然间瞥见收在屋内一侧的行云,他暗暗打定了主意。
他一定要找到洛邑川。
这天如往常一般,文元送了药来。和谕恢复了十数天,想试着下地,文元便搀扶了他慢慢在屋里走着。
啪!
失力来得令人始料不及,和谕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不经意间将桌上陶碗扫落在地。随着一声脆响,陶碗碎成大大小小好几瓣。
“和公子,你可有伤着哪里?”
文元吓坏了,连忙搀扶他起来,极紧张地察看和谕有无受伤。
“都怪我,没扶住你……”
“我没事的。”
和谕对文元温言安慰道。不着痕迹地收起袖中的冰冷物什,那东西沾染了掌心的温度而渐渐温热。
是一块碎陶片。
傍晚,趁着文元和薛药师行诊未归,和谕摸索着踏出了房门。
房间不多,他摸索了几间空屋就找到了洛邑川,只是真正推门而入的那刻,他怔住了。
这些日子他曾想象过很多次洛邑川的模样,却没想到是如此的病重憔悴。
因着伤久不愈,洛邑川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面色是败尽光华后的一片死灰。
因了特殊的体质,体内阳焱灵力流窜灼烧,令他比常人更加痛苦难耐,即使昏迷中极力忍耐也时不时皱紧眉头。
和谕心中说不出的愧疚心疼,轻抚上洛邑川脸颊。
“连累你了……”
拿出碎陶片对准手腕一划,暗红的血瞬间流淌而出,那里面蕴藏了无穷无尽的生命之力。
他手腕轻触洛邑川唇瓣,出于本能地,洛邑川吮吸起唇上温热的液体。
可当那清凉入口熨帖了体内的灼火时,他好似品尝到玉液琼浆加重了吸吮的力度,甚至恋恋不舍的伸出舌舔舐。
夕阳打在和谕一侧脸庞,他表情平静,只保持着这姿势直至失血带来阵阵眩晕。
收回手腕,洛邑川吸食了足够的灵血,体内自然会有足以抵御阳焱之力的灵力。看着洛邑川饕足后沉沉陷入昏睡而再无痛色,他这才放心的离去。
失血有些多,站起已是不易,更不说挪回房间,和谕只得走走停停,好一番折腾才赶在文元来前回了房。
文元见着他泛白的伤口心疼不已,他却只安慰道自己是不小心碰着角落里的瓷片才划伤了手腕。
文元听了他这话更是愧疚,又细细找寻了一番,终是在床沿寻到了一块沾了血迹的碎陶。
而在村子不远处的五里山,一身粗褐衣裳的青年因着草丛里奄奄叫唤的独足鸟停驻了脚步。
感觉到附近人的气息,出于求生的本能,独足鸟拼尽力气发出更加凄切哀怨的叫声,声声幽怨直击心弦。
青年拨开杂草,见着独足鸟身后那条独特的尾巴,沉郁的面色蓦地崩裂出一丝狂喜。小心捧起独足鸟置于掌心。
“小东西,别怕。”
那人开口诱哄,声音粗砺好似豺狼低咽,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个身形瘦弱之人能发出的声音。
“啾啾!”
独足鸟自有灵性,仅从这些许的接触中敏锐地觉察到眼前这人身上与它相似的,灾厄的气息。鸣过两声便安心栖在他掌心。
见掌中鸟儿完全信任了自己,年轻人终于抑制不住狂喜爆发阵阵大笑,眼中不时闪烁过疯狂的光芒。
“洛公子竟然有了好转!师父,你快来看啊!”
伸手把了把洛邑川的脉,原本急促紊乱的脉象竟然变得趋于从容和缓,文元又惊又喜,连忙叫来薛老药师。
老药师本是不可置信,可他搭上洛邑川手腕,竟发现眼前年轻人的脉象除了少许沉细绵软竟是再无异于常人,老药师这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分明在白日里还是脉洪势汹,怎的到了夜里便换了一幅脉象。
他心中本是直觉不对,可看向洛邑川脸色时,竟发现那原本灰白的脸由内而外自然透出一抹亮色。
不是回光返照,而是真的好转。
然而老药师心中仍是存疑,便吩咐了文元今夜守好洛邑川,一定注意他醒来的状态。
“唔……”
意识慢慢归回身体,先试探着动动手指,再抬起沉重的眼皮,洛邑川正要挣扎试着坐起,就被文元一把按了回去。“躺好,你现在不宜多动。”
“阿谕……”
洛邑川声音带了久未出言的嘶哑,却不见久病的气乏无力。
“和公子已无大碍,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不放过洛邑川脸上一丝一毫神情颜色,文元确实怎么也没看出异常来。
“他很担心你,不过明天你们就能见面了。”
文元看得清楚,此言一出,面前这个久厥方醒的男人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