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谕直直跑向那副覆盖了白布的担架,一把掀开那块白布,其下覆盖之人终于现出了真正面目。还是那熟悉的五官和苍白面容,唯一不同的是,那人体内被拘束的最后一缕魄也散了。
怎么会!
这不可能!
一定是他看错了!
……他体内那一缕魄分明还可以支撑几天啊,怎的突然散了?!
和谕懵了,他现在已完全顾不得惊讶这人与陈阿婆的母子关系。
“小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呀!”
陈阿婆哭哑了嗓子,从她嘴里发出的仅仅是些嘶哑无力的腔调。
“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和谕想要告诉所有人红花封印的存在,便连忙扒开那尸体胸口衣襟,那覆盖着暗紫瘀斑的胸腹随即暴露在众人眼前。
只是左胸处再不见那一朵妖冶的红花。
“小公子……这种玩笑开不得……那花没了……他就死了……”
红花封印消失了,是今日那股横扫整座沅泽城的魔族灵力侵蚀掉了这封印内的灵力吗?
和谕怔了片刻,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甘地松开还抓着那人衣襟的手。
“抱歉……”
既然如此,那这人的魂魄应该是离开肉身去往轮回了吧。
陈阿婆也不再言语,只是一脸慈爱地替那尸体盖上了白布,看着那些黑衣人带走了这具尸体,再转身走向身后高楼,一步一步走得那样沉重。
虽是阴差阳错,但那人残余的一缕魂魄终是离去转生,不用再魂飞魄散,和谕本该是高兴的。可见了陈阿婆这副模样,他心中到底也高兴不起来,想出些安慰的话语却又悉数梗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口。
他便只好默默随着陈阿婆一道返回木楼最高层,再看着她摘下那唯一的房间门檐上悬挂着的一串铜铃。
铜铃在空中摇晃碰撞,发出阵阵清脆好听的声响。
而后陈阿婆打开房门,提了一只包袱出来,是他昨夜见着那只,里面满满当当不知道装了什么。
做罢这些,陈阿婆便合上房门,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沿了木梯缓缓向下走去,只是在院里闪了神似的,脚步一滑差点摔倒在地。
和谕忙伸手扶住她。
“我陪您一道去吧……”
陈阿婆并未拒绝,而是任由和谕扶了她一步一步慢慢出了门,又走向沅泽城东那条河流。
沅泽城四面环水,城东更是有一条水流澶缓的小河,穿行过整座城直直通往城外环绕的辽阔水域。
墨一般深邃漆黑的天幕下,那条河渠两岸发出团团摇曳星火,照明了整片河岸和火光旁默默无言的城民。
和谕极目眺去,这才知道那些人在河岸干什么。
他们在烧祭品。
他曾听洛邑川说过,人们有个流传已久的习俗:每当在至亲至爱之人离去之时,人们便会为那些离去之人烧些祭品,祈祷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着一样幸福的日子。
这些河岸边的城民也都是失去了那对他们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吧?
思及此,和谕心中忽的一凉。
在这座城中,死亡的标志便是红花封印的消失,而红花封印散去也就意味着……彻底的魂飞魄散。
不过转念一想,今日这魔族之力游荡在整座城中,可能吞噬掉了许多红花封印,那些“死去”的人,至少还留了残魂去往冥界投生。
似乎怎么说都比魂飞魄散好。
和谕正胡思乱想着,不想陈阿婆就随意地找了处地方便席地而坐,拆开那只曾经对他而言很是神秘的包袱。
其实他已然猜到那包袱里是什么物什。
脑海中又突然闪过前夜的记忆片段,他那时看见从陈阿婆布包里掉落的纸人……
原来她早就在为那人的死亡做准备……
此时的陈阿婆神色呆滞,看起来像是痛心到麻木,甚至连之前那般悲戚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她就这样机械地从包袱里拿出一样样预先备好的物什,又默默看着它们一样样被火焰吞噬成灰烬。
最后那布包里只剩下了一盏莲花样式的河灯和那一串自门檐摘下的铜铃。
陈阿婆将铜铃小心放在莲花芯上,那铜铃碰撞间又荡开一阵阵清脆悠扬的声响。
“铜铃之声清越,据说能穿越一切空间限制,指引离家的游子安然归家。”
身旁洛邑川的声音响起,低沉如诉,听着是让人难以抗拒的心醉。
“魂渡彼岸,身归故里。我大概明白,为何离冥用以引渡魂魄的灵器会是镇魂铃了。”和谕道。
洛邑川却没应话,而是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着些慨叹。
“大概也只有在寻常人家,才有这般母子亲情吧。”
洛邑川自言自语道,只是他话音刚落,手中抉凛便隐隐闪起红光,看着似是有所感应。
“这柄剑怎么了……”
和谕不解,据说这柄赤铜所铸之剑很是不详,可这五年来亦是毫无动静,而今还是第一回出现异样。
“或许是我先前用血饲喂了它,增了些剑的灵性。”
和谕闻言微皱了眉,洛邑川体内留有他的血,只怕是被那剑一并沾染,增长了许多灵性,可这到底是好是坏,他也说不清。
此时陈阿婆点燃了莲花灯,又将它轻轻地送上水面,再看着那抹灯火一点点离开了河岸。做完这一切,她脸上终于裂出一丝动容,整个人回过魂一般,不再像方才那般麻木。
“儿啊,放心的去吧……娘听人家说,人死了就会去地下……娘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些东西……但娘只希望你在那边也好好地。”
一眼望去,缓缓流动的水面上已漂浮了数不清的莲花灯,那些灯火星罗棋布好似漫天星光。
数盏花灯顺水而行,汇集起思念的微光,照亮了飘行路上整片黑暗的水域。
在那片闪烁星点光芒的水域里,和谕看得清清楚楚,每盏莲花灯灯芯都卧着一串铜铃。
“会的,一定会的。”
他说得极为恳切。“传说百川奔流汇入冥界,在那里有一条名叫忘川的河流,离去的人在轮回前夕都会经过那里,期盼来自生前至亲至爱的祝福。他一定会在忘川河畔收到这盏灯,也一定会循了铜铃声归家。”
终是驱散了藏在陈阿婆心中的忧愁,和谕淡然一笑,取下挂在腰间那只陶埙,便低低呜呜吹了起来。
这一曲《往生》,是死亡祭歌,族中典籍有记载,每每有族裔离去,灵使离冥便会带领部众弹奏唱颂这一曲轮回之歌。
他给予所有离去之人这一首祭歌,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意,最后送他们一程。
陶埙声悠扬婉转,不绝如缕,将他的思绪一并带回到五年前。
那时他跟着洛邑川出逃,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可自出生起便被拘束了十二年,初次看见那曾千万次被族中典籍所提及的外界时,他竟茫然而不知所措。
那时候他整日不说话也不动,就每天呆呆地坐在屋外看着天外云舒,数着星河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