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初初醒过来的时候,外间的天已经黑了,屋里的桌子上只点了一颗灯芯,微弱的灯火映射在梳妆台上的镜子里,莫名的带了一丝诡异的惊悚。
但她什么也看不到。
纤瘦的指尖轻轻的抬起,一如往常般触在了脸上遮着眼眸的薄纱,摩挲了一会儿,厉初初觉得无趣,便又将手垂放在了胸前的锦被上,指尖轻轻敲打着上面的绣纹,细细听着外间雨打窗棂的声响。
只是不过一会儿,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夹杂着她熟悉的兵刃声响传来,厉初初敲打的指尖一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原本没有起伏的面上勾了唇,却不知是何意味。
“吱呀”一声过后,来人裹挟着外间深秋的寒意,直直的朝着躺在榻上的女子扑面而去,凌冽得让厉初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四周又恢复了原来的沉寂,只不过比方才多了数十个人的气息。
厉初初也不慌,眼睛始终望向床榻的上方,语气轻快得像六年前与那人相遇时的模样。
“三爷,你又要来取我的心头血了吗?”
没有人回答她,但是她明显感觉到离她几步远的那人沉了些许气息。
厉初初仍旧一副轻快的模样。
“你可能不知道吧,我的心头血除了能延年益寿,还能起死人,肉白骨呢。”
厉初初弯了唇角,有几个人贪婪的吞咽了一下口水,却是没发现那人面上一闪而过的戾气。
良久,厉初初终于听得那人开了口,玉石敲击般的声音仍旧是不变的冷清。
“阿初,不要再闹了。”
厉初初面上的笑淡了些。
“三爷,你也不要再胡闹了,好吗?”
厉初初像是没感觉到那人四周陡然升高了些许的寒凉气息,仍旧开口,声音比方才冷淡了许多。
“三爷也是糊涂了,鱼和熊掌本就不可兼得,早在三爷亲手拿了我的眼睛时,就该明白这个理了的,不是吗?”
“三爷,你太贪心了。”
厉初初终于是叹了口气,一番话下来,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往日的一切忽然历历在目,他与她鹿鸣山竹林初见时的光景,他小心翼翼拥抱着她的模样,以及他面无表情的覆住自己眼眸,然后毫不留情摘下自己眼睛的时候。
厉初初忽然就释怀了。
“三爷。”厉初初终于扭过头,朝着门口望去,也不知那人是否就在自己望的地方,不过她不在乎了,只是语气轻快的,郑重的,彷佛无关紧要的开了口。
“三爷,是你带我入的世,是你让我尝的人间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初初感激不尽,今日这命,也算是还了你的恩,给了你便是。”
“只是希望下一世,哦不,生生世世,不要再遇见你了。”
“三爷,我把爱给你了,恨给你了,现在,我的命也给你了,自此咱们两不相欠罢。我生来便是孤家寡人,也没什么念想,只盼望三爷在我死后,将我的尸身带回鹿鸣山里的竹屋旁,立一个无字碑便可以了……”
“阿初……”
那人忽地开了口,却是不复方才的清冷模样,嘶哑得让人难受。
厉初初没有再望他,今晨又吐了一滩血,她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微微喘了一口气,她再次的开口,声音微弱。
“三爷,我的时限已经到了。”
那人忽然到了床榻前,死死的拥住了眼前始终眉眼冷淡的姑娘。
“阿初,不要闹了好吗?我已经请了神医,过几天就会到了,到那时候你就可以不必像现在这般模样了,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我带你去护城河边放花灯,带你去戏楼听你爱听的曲儿,带你去大漠,去边疆,去”
“神医?”厉初初打断了他,三爷以为她想通了,以往冷淡的眼眸带了光亮,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怀中女子如死水般沉静的声音响起。
“神医?他能让我看见你吗?”
三爷的身子一僵,厉初初却好似没感觉一般,继续无关紧要般开口。
“他能让我的阿宝回来吗?他能减轻取心头血时的生不如死吗?他能让我们再回到以前吗?”
彷佛自问自答,厉初初轻轻的摇着头,笑得无奈。
“三爷,不能啊,你果然还是太贪心了。”
“不……”
厉初初觉得胸口有些疼,张了张口,正想要提醒眼前人自己又要吐血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股腥味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口,便朝那还拥着她的人吐了一口血。
吐完血之后的姑娘比以前更加虚弱了,只能病怏怏的倒在那人僵硬的怀里。她知他一向爱洁,平时只要自己沾染了些许尘灰去靠近他,他好看的眉心总会纠结的拧在一起,却又不忍心将她推开,偏她爱极了他别扭的模样,总是乐此不疲的逗他。
现下她又朝着他吐了血,想必人此刻眉心又拧了起来,她忍不住想笑,却发现自己渐渐没了力气。
厉初初知道自己时限已经到了,这会儿倒没了初时的恐惧,只是忽然不想推开那人的怀抱,便遵从了本心,艰难的换了一个姿势靠在他的怀里,眼皮越来越沉。
“三爷,其实我也没怎么恨你,阿宝曾经跟我说过,人快要死的时候,生前的爱恨情仇都不重要了,他们会想起自己平生最重要的人和事,说来也是奇怪,我竟是想起了和三爷你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她虚弱的笑了笑,没去管那人微颤的身子。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三爷之前取我眼睛的时候不是问我怕不怕疼吗?那会儿我是真的恨极你了,偏不愿顺着你,便说自己不疼,其实真的很疼,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疼的一次,疼得心肝儿都拧在了一起,恨不能一刀把自己给解决了。”
“三爷,你以前跟我说最爱竹,你说竹子从来不会开花,若是开了花,那便是她的一生,她一生不开花,开花便是一生。那会儿我还不信,只当三爷你玩笑,哪有不开花的物儿?现在想来,突然觉得自己便像那竹儿一样,这一生啊,花儿都给三爷开尽了,现在也该是走了的时候了。”
她自顾笑了起来,又喘了口气。
“三爷估计又想说我脸皮儿厚了。”
“三爷,人都说死后要入地府,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是前尘是非种种,自此一笔勾销,什么情啊爱啊人啊,都跟自己没关系了。”
“三爷,这辈子遇到你,我认了。”
“下辈子,便做个不相关的人,不要再遇见了吧……”
怀里的人渐渐的没了声响,三爷却始终死死的抱着,无论谁来劝也没用。
“初初,我错了,是三爷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不要再跟我闹了好不好,我不要心头血了,我只要你,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我带你去护城河边放花灯,带你去戏楼听你爱听的曲儿,带你去大漠,去边疆,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男人的声音渐渐的带了悲腔,若小兽一般。
“阿初,我错了,你同我说说话好不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