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娘
破碎的家总有它的过法,日子再苦也总得往过熬。父亲挺过了这重重煎熬后,又重新站了起来。那一年冬天,父亲锥了一双妈妈生前给他做的旧鞋,穿起妈妈给他做的旧棉袍子,头上裹一块蓝布包头,赶着毛驴又开始跑脚了。北方的天气,冬天是很冷的,大多数人出门都穿羊皮袄,可是父亲只能简装御寒了。父亲的振作撑起了这个家庭的精神。父亲挺起他那在苦难中已经磨炼得像山一样的脊梁,担负起灾难甩给他的千金重担。父亲有着像海一样的宽容大度,他能容纳人世间一切的酸甜苦辣。
父亲跑脚做生意,主要是赶着毛驴到内蒙古去驮盐,驮到兰州卖出去,挣一点辛苦的跑路钱,或者在小芦塘驮上砂锅,到天祝、临洮、靖远等地换点粮食、土布之类的生活用品。父亲常年奔波在外,辛苦不必说,还常常要冒着各种危险。做小生意的利润是很微薄的,与其说是跑生意,毋宁说是要饭糊口。有时一趟回来,一分不赚,还要赔本。而父亲不让家里人发愁,常常会乐观地说:“好着呢,生意生意,有赚有赔,赚了就好,赔了就算咱家这一趟减了三张口,不也省了些吗?”父亲常说,他跑脚要是在夏天就比较理想,可以不住店,找个有水有草的地方歇息一夜就行了。可是,有夏就有冬,而且冬天没有了农活,才是跑脚的好时机。冬天天冷人畜都受罪,而且没钱住不上店,只好留心观察,找个避风挡雪的土坑或砂窑,顺路再捡一些干柴,歇脚的时候有柴火御寒壮胆,一夜也就过去了。父亲赶着毛驴出门在外的时候,家里人就扳着手指头计算他归来的日子。驮着货物的毛驴,一天只能赶过四五十里的路程。顺利了,跑一趟兰州需要10天左右,跑一趟天祝或者靖远则需12天左右;如果不顺利,就没准了,有时要有20天才能回来,家里人就一直悬心到父亲归来时为止。这些年来,我乘着小车往返于兰州、景泰,或者是靖远、白银、景泰之间的路上,每每感慨万千,常常想起父亲当年跑脚的情形,他老人家当年为了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庭,在如此漫长的路程上,曾经历了多少艰难!
可能是由于母亲去世太早的缘故吧,父亲有着慈母一般的温柔,从不打骂我们这几个没娘的孩子,这在西北的汉子里是少见的。父爱给了我们生活的勇气和成长的翅膀,父爱帮我们扬起了生命的风帆。父亲总认为,孩子没娘就够苦的了,怎能再忍心责怪他们呢?好心的亲戚们劝他再续一室,父亲坚决回绝:“娃娃们够遭罪的了,我不能再让他们遭受后娘之罪。这辈子再苦再累我认了。”父亲出远门时,一般都是早起五更上路,每当这时,父亲总是悄悄地推醒我,往我的怀里塞上一块干馍,这是奶奶特意给父亲烙的路上吃的干粮,可是父亲宁可少吃,也要给孩子们留下一份。父亲归来大多都是深更半夜,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着我的头亲吻,尽管父亲的胡茬子上挂满了冰碴子,但是我总感觉那样的温暖融融,那样的爱意深深。每每这时,父亲总会从怀里掏出一把用他的心焐热了的大豆或豌豆,塞到我的怀里。此时此刻,老泪、小泪就会流在一起,说不清是喜,道不明是悲!
时值抗日战争时期,兵荒马乱,父亲常年奔波在外,家里人也因此常常提心吊胆。那时,一家人的家务,主要落在了祖母的身上。祖母已是70多岁的人了,由于年轻时曾孤身承担抚育子女的重任,吃苦太多,再加上祖父走后精神上的摧残,她老人家体弱多病,显得格外苍老,拉巴我们这几个孙子,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我们家的睡觉吃饭再简单不过了:我们奶奶孙子几个人同睡一个土炕,盖着一床破被子,炕中间放一个带火桌的小火炉,冬天放一些煤块生火取暖,夏天放一些柴棍和驴粪蛋做饭。我们的吃食主要是拌汤(即面糊糊),或者小米粥,也叫稠米汤,再就是既有米又有面的米拌面,往往都是做一次吃两顿。我们不知道吃荤、吃炒菜,改善生活的唯一希望是姑姑从她家捎来一些羊肉或者猪肉炒的肉臊子,或者是一些馍馍。每当此时,奶奶会把这些有味儿的臊子调在我们所谓的饭里,我们就这样分享着美味,也因此享受着生活。
这样的日子,太难为我们的老奶奶了。因是用小煤炉烧砂锅,烧壶开水很不容易。冬天煤烟呛人,老奶奶往往就喘不过气了。我们用的,都是从附近自挖的煤,煤质差、毒气大,又没有烟筒,天气再冷也不能关门,屋内屋外一样寒冷。夏天的日子也不好过,烟熏火燎,叫人往往睁不开眼。每做一次饭,砂锅外表都沾满了黑灰,用手一端,十指全黑,再加上汗水、泪水,老奶奶就像背煤人一样,黑乎乎整个一个“黑”奶奶。本来老奶奶就老态龙钟了,再加上这样的生活环境,谁看了都会伤心落泪。就这样,汗水伴着泪水、辛酸浇着苦瓜,在老奶奶抓养了我们两三年后,叔叔实在不忍心再让奶奶陪着我们受罪了,他强行接走了奶奶。我们虽小,但一家人都能理解,奶奶的一生够辛苦的了,再也不能让奶奶的老身病体陪着我们受罪了。叔父的家境稍微好些,再说还有婶婶伺候,应该让奶奶的晚年过得好一些,这是人们应有的孝道,我们再苦都会理解,都会支持。时至今日,我们仍常常为奶奶没能在我们家享到清福而感到愧疚,但这也是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在当时无可奈何的事了。
在我的记忆里,叔父是个特勤劳、刚毅、聪慧、精明世理的人。那时,天天抓兵、要粮,逼得正当年的男人们走投无路,叔父携家逃到周家窑的深山沟里。他在那里凑合了一个小窝,一来避兵,二来跑些小生意,还租种了别人的一些旱地。叔父勤劳,谋事有远见,小日子过得还可以。我的母亲去世后,叔父又舍弃了刚刚拼搭起来的小家,匆匆回到了锁罕堡——他要孝敬老母,也放心不下我们几个没娘娃。当时叔父已有4个儿女,同我们住在一块儿不可能,但叔父叔母对我们的照顾还是很周到的。叔父经常教育我的几个哥哥:“孩子,人穷不怕,但要有志气,有了骨头就会长肉的。”他给我们做出榜样:只要勤快、肯干,穷日子是会熬出来的。叔父的身教言传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叔母则尽力为我们操心吃吃喝喝、缝缝补补。他们待我们像亲生孩子一样。叔父、叔母的大恩大德将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