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再次停下的时候,已有数十骑站在城门口,因得达奚雪归来,城门被清理的很是干净,两边各列了一排身着黑甲的铁骑,面容肃穆冷厉。
也多亏了无双城一向没什么来往百姓,这才没有带来骚乱。
穿着青衫,袖口却绣着数字和竹纹的小厮同样神情恭敬,青木造的马车,就停在城门中央,特别的巨大,由四匹马拉着,每一匹马都是纯纯的黑色,骨架健壮,看着便很是威严。
达奚雪却没下车,反倒是贾庄先下了车,进了城门,带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红木盒子,来到了车厢门口。
唐棠收敛了笑靥,看着达奚雪冷着脸,把手里整理好仪容的人头放回那红木衬锦的盒子里,然后才弯腰,下了马车。
全程,城门口无一人出声,沉默,让城门口的气氛尤为压抑。
唐棠突然就发现自己被无双阁的那个侍女坑了。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绯红色还是孔雀蓝,都是在艳丽不过的衣裳,虽然能衬容颜娇艳,但是她却忘记了,达奚家死了个人,自己这衣裳,便显得颇为不合时宜。
现在的无双城还不是自己的呢。
但此刻后悔,也没什么用。
唐棠庆幸自己因为路程的原因,首饰倒是没戴些什么,只在这样的气氛下,面容沉静的跟在达奚雪的身后。
才走了三步,还没等唐棠接近那青木马车,就忽听见一阵破空之声,紧接着突感到脸颊微凉,继而有丝丝痛楚散了开了。
她皱着眉,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意识到自己是受到了袭击。
紧接着,唐棠看见了达奚雪的手,右手的食指中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根袖中剑,这袖中剑比一般的要长半寸,这也是唐棠脸颊受伤的原因。
“抱歉。”
达奚雪皱住了眉头,声音有些冷淡。
谁敢在无双城门口发起攻击?
“我要那个女人的命!”
莺声娇叱,听起来甜蜜极了,但是话语却让唐棠的心凉了半截。
还是那个问题,能在无双城门口进行攻击却又无恙的人能是谁?
只有镜湖医仙之女,达奚冉。
“姐姐,你不可能杀掉每一个接近我的女子。”
达奚雪嘴里语气淡漠,面上表情却似笑非笑。
也不知道达奚冉是用了什么速度赶过来的,这样的季节,一张小脸上竟也生了汗,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愈发显得纯真可人。
唐棠不能不去看她,这位在自己眼里愚蠢透顶的,在今年北狄来犯时丢了半座城的“未来城主”。
达奚冉穿着十分简单的白裙,头上束成马尾,但是达奚家的五官是真生的好,就算是这样朴素至极的打扮,也让唐棠颇为喜爱,尤其是她下马后,让人看清楚的,被黑色的带子束起来的一截柔若无骨,盈盈不堪一握纤细腰肢,身姿摇曳间,让她突然就生来那么点想拥她入怀的痒意。
见鬼,我这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意思到自己的想法,唐棠悚然一惊,微微打了个寒颤,什么胡思乱想都被埋进心底还顺势压上块大石头。
“我从今天开始杀,杀不掉每一个,也能杀掉大部分。”
达奚冉的声音娇嫩,虽然年过二十,听起来却依旧有着十五六岁小姑娘般的稚气,只是这娇娇柔柔的声音,却如地狱恶鬼,尤其是对唐棠来讲,她之前还险些陶醉在达奚冉的媚色之下,而今听了这话心情更是复杂。
“不,今天不会有人死在你手上。”
达奚雪毫无情绪波动的视线落在达奚冉的脸上,意识到这一点,达奚冉很不争气的红了脸,分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分明同眼前的男子是同父同母的血亲,但是达奚冉却毫无惧意,那点可怜的小女儿情绪暴露,或者说根本没想过隐藏。
“你先上马车吧。”
达奚雪意识到唐棠的弱小,便想着让她首先寻些庇护,免得达奚冉发疯再做出点什么。
他根本无意和达奚冉多说什么,这个女人他大多时间都无视的彻底。
但是这样鲜明的差别待遇,却更让达奚冉嫉妒欲狂。
她那双小鹿似的尽一切可能的在达奚雪的脸上寻找痕迹,无论是厌恶还是烦躁,只要是由自己所带来的情绪,她都会为之满足,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成年后的达奚雪外表更为出众,即便是几日的奔波也没能毁掉这份出尘,可是也更为淡漠,连从前常能见到的嫌恶也消失的干净。
达奚冉恨不得自己的目光如刀,一道道的将达奚雪全然解剖开来,寻找由自己所带来的,显露在他身上的痕迹。
但是一无所获。
那双眼瞳瞬间盯向了唐棠,带着浓郁血腥的杀气不要命的散发出来,妒火在达奚冉心房熊熊燃烧,似是要把她的理智燃烧殆尽。
唐棠面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和达奚冉四目相对的时候,似乎能瞧见千军万马,看见绞肉场一样的战场。
她心知肚明这是镜湖秘术,这些均是幻境,甚至内功心法都能背诵一二,可是自己如今身躯无半分内力,秘籍背的再熟,都于事无补,寄期望在达奚雪身上。
只能被动受这等幻境折磨,初时还能靠着精神力,稍有清醒,但紧接着便完全沉浸在那些血淋淋的场面里了。
达奚雪分明是看清楚唐棠和达奚冉对视后,脸色苍白,摇晃了两下,便从马车上坠了下来,但是脸上依旧平静,连些愠怒都不见。
就好像是没看见一样,抱住了虽睁着眼睛却双眼无神,表情异常惶恐的唐棠。
然后上了马车。
“出发。”
贾庄紧随其后,向达奚冉行礼,眉眼恭顺的开口,声音略显苍老却十分严肃。
这样的行为让达奚冉不禁觉得自己的行为就像是个笑话。
实际上也确实是。
周围站着数十人,皆同贾庄一样,安静、肃穆、冷漠,对待之前达奚冉的种种表现,无半点动容,好似他们实则都是土木泥塑,生来无七情六欲。
唐棠好似再度重生。
她有意识的时候已经站在了少阳山山顶,被篱笆围绕着的屋子,简洁朴素,窗户上挂着一串串的红色花卉作帘子,一半掀起,一半垂着,虽然无狗,却养着几只鸡,没有种菜却有着果树,她半靠着躺椅,手旁边是一捧被清理过的茉莉花。
这原是准备用来做门帘的,茉莉花味道浓些,挂在厨房门口,也抵些炒菜的呛味。
唐棠随意抓了一颗花苞,用力碾了碾,那香味便染到了手上。
她后来再没碰过什么花,也自然没有什么茉莉花的帘子,炒菜的呛人味传不到鼻子跟前,若是喜欢了,自有数不清的人做了帘子送到自己的面前。
只是,这些都没什么意思了。
“唐棠。”
有声音从身后传来,又轻又柔,像是三月的春风,夏季的雨后,入了耳朵,让喉咙微微发痒。
唐棠转过身,身后是一个黑黝黝的人形,这样的黑人配上动人的嗓音本来是十分让人发笑的,但唐棠全无笑意,甚至抱着一种“终于来了”的解脱感。
那人形走进,每走一步都会掉下来一些灰烬。
来自于焚烧后的痕迹,让唐棠不期然的想起当初,是因为什么样的想法,才会想让这个人被挫骨扬灰?
明明,他虽然性格可恶,却唯独对我是全然呵护的。
“被火烧的时候……疼?”
唐棠近乎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人,脑海里是那旧日容颜,她走上前,伸手剥开了他脸上的焦皮,但却被那道道刀痕刺痛了眼睛。
泪流满面。
男人轻笑,语气还是那样和善,说话的时候像是长辈在教导亲近的孩子:
“尸体是感觉不到疼的,反而是死之前,从背后插进来的刀子印象更深刻。”
“我有些忘记是为什么要捅你了。”
唐棠想要向以往一样抱着他,蹭蹭他的脸颊,可是触手所及的焦黑,凹凸不平的疤痕,强烈拒绝了她的所为。
“忘记了?”
就好像是从前学习时每一次撒娇后的劝慰,只是这一次没有拥抱,只有声音:
“你可以想起来的,那就是你的本性,得到了便弃之如敝履,看见了便想收入怀中,贪婪又无情,所以,没有人会真心待你,谁不怕成为第二个我呢?”
“是这样的吗?”
唐棠全然没觉得这是在讥讽自己,面上情绪懵懂,好像是在认真学习着什么知识:
“那要怎么做才能获得真心?”
“重头来过吧。”
那黑炭尸体说着,也不知怎么的,手里便生出了一把匕首,柄处刻着蜿蜒的海棠花:
“喝下孟婆汤,赎清罪孽,重新来过。”
“当时……你流了很多血。”
唐棠靠在黑尸的胸口,分明是常做的行为,但这一次却因为没有了熟悉的心跳而显得那样冷寂。
手接过那匕首,触手冰凉,像是此刻所感受到的,尸体的每一处:
“原来,死掉,就是冷掉。”
就像是那朵茉莉花苞,分明触手还是软软的,可是碾碎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微微的凉意。
“只要,死掉就好了。”
唐棠在一瞬间,握紧了那匕首,手指泛白,就好像是当年那样的用力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