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熙三年春三月
此时春雾濛濛,雾气锁江,望眼江上的十里埠头,倒失去一阵喧哗,沉浸在朦胧中。站在逸江城最峻拔的楼阁上,四面清风徐来,全城之景可一览于眼中。逸江城地处淮水北岸,北部又有小山连绵,山上草木繁茂。而渡过淮水便是沩国,此城与沩国隔江而治,两岸商贸往来不绝于道,不过数年之前,汉皇初立,怀藏雄心,大举进攻沩国江淮边城。
两岸交兵不休,血流漂橹,逸江城中也遭受重创,最后以汉军惨胜为代价,草草了事,沩国不得已纳贡称臣。战后此处民生凋敝,亟待民生复苏,所以两国商榷了几项互利之事,其中一项利民之策,便就是通商,货不分地域,皆流通四方,人不分老幼,都为生计而奔忙。
逸江城就这样繁闹如初,车马来往不绝,不过万事浮扰,清净怡人,此时最清净的莫过于城外的郁林书院,书院处于山腰上,山路逶迤盘旋,这里即是世人眼中的世外之地。书院大儒顾嵇此日正在院中教授学问,而刚前不久出师的徒弟里有个叫江漓,江漓是他徒弟中最无禀赋的。
然而这个最不起眼的徒弟如今也是名正言顺地离开此地,对此人他没有顾及太多,不过纵然如此,也算师徒一场,顾嵇便是这样认为的。
如今江漓在逸江城中做起了买卖,也就是两岸商贸连通的惠泽,才让他瞅准了这一时机,这世道多变,权柄多在帝王之家,烝民只能随波逐流,而江漓也不过是万千苍生里的一员。
江漓做的是绸缎生意,逸江城曾以绸缎享誉天下,上至勋贵帝室,下到富民缙绅,都对其赞誉有加。不过后来因为战乱,到如今百废待兴。江漓意在恢复此业,就在街衢的拐角处购置了一处屋舍,此时正值日中,江漓在舍外置放了许多的绸缎,希望有贵人青睐。
江漓稳坐在屋檐下,看着两边路上的肥马轻车,俄而从一侧的路边走过来一个极像是纨绔公子的人,此人眉目清秀,着装华美不凡,衣饰下系有浅青色玉佩,要是一般人江漓也不会如此观察细致入微,于是越看越觉得此人可以费些口舌。
“公子不妨看一下新绸缎?是新上货的,色泽灿若云霞。”
那个公子还真是没听过如此灿然的绸缎,一见确实如同江漓所说,不过这个人是逸江城郡守的管家,经手郡守府中各项开支巨细,又在府中最得郡守重视,如此身份,自然目光睥睨一世。
许久他说道:“你家的绸缎果真不错,而且郡守府中也用得上,不过今日钱没带够,只好作罢了。”
听到此话,江漓已经基本获悉此人的身份,好不容易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怎么能就此罢休,集中生智地说:“不妨,大人有多少出多少,其余改日再付。”
这个操持郡守府十余年的管家也未见过如此行事的商贩,商贾之心莫不贪图私利,谁能如此敞开心扉,行事退让,使双方皆不扫兴,以和为贵。
他拿出身上仅有的钱递给江漓,并且选了一件绯红色的缎子,还自语道:“这个正好我家小姐穿。”
逸江城郡守的长女年纪已过及笄之年,生得容貌秀丽,落落大方,一颦一笑之间甚是动人。而且抚琴吹瑟,乐律精通,诗书画也不在话下。一听此话,这位口中提到的人,即是逸江城的郡守千金,江漓早就听闻郡守之女有奇才,更有奇貌,当然这只不过是他听到的,并未逢面。
郡守府中的管家又把缎子细细检查过,在他的眼里是不容许有丝毫的缺漏,自己做事从未疏漏过,否则自己也不可能深受郡守的信任。
他又望了望江漓店铺的匾额,上面用朱红色的漆写着的祈福万家四字,这四字看似简约,不过却包含江漓的一番苦心,以绸缎为名,寄托自己感怀生民的心绪。这是师傅教的,做事要兼济他人,不可只贪图利益。
“要是这布料讨我家小姐欢喜,我就倾力照顾你的生意,你这匾额不错,也便于我记。我下次来时,你可要把货上好了。”说完,这个言语轻浮的管家正准备离去,江漓陪笑道:“定不负大人所望。”
江漓眼看着那个郡守府中的管家消失在熙攘的人群尽头,抬眼望着远处的市井奇观,江漓本不是这样按部就班的商贩,更不是那些顺从时宜的世俗之人。可是因为自己家世光景黯淡,就不得放下对于这混迹市井的成见。不过从市井中他也学到了不少,这可比在郁林书院那里更丰富。
实话讲,顾嵇那个修道不凡的师傅怎么会说这些俗气的话,他当时在书院时,也是对其敬而远之。不过现在也不用再想那些事,儒冠多误身,江漓自有他自己的想法。
眼看市井到了一天最繁盛时,夜幕之下,西市喧嚣,从远处已经传来一些杂音。身在逸江城,哪能不知西市的烟火,那里是孟浪公子的常去之地,也是一般人去的消遣之所。而隔着西市向东几里便是郡守府,郡守住在此处,又在此行使政令。郡守府门前禁卫森严,那里也是清净之地,容不得嬉戏。
江漓眼看着再无人观瞻,就准备打烊了,自己也想去西市大饱眼福,刚把店门关好,却见一驾马车疾驰过街市,赶车的是个中年人,与刚才的那个管家比,此人穿着更加显眼。
整个衣裳精致,织工布料极其细腻到位,色泽亮眼。车马此时正好停靠在江漓的眼前,正是这个车夫说:“这位兄弟,西市怎么走?”
江漓心头一震,不知西市的人就不是此地人,看此人衣饰不凡,话音颇似北地人,逸江城以北便是汉国的广大领土,此人必定是从中原来。汉国因山川形便,分为十三州,逸江城即属于江州。十三州中可以论道的最属帝州,帝州治所便是帝京,帝京扼西关而控东州,雄视天下。
江漓应声答道:“西市就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很快就能到。此时西市正值繁闹之时,有烟花奇景,并且杂耍,戏曲,各式吃食奇货皆琳琅满目。”
江漓说得自己也沉浸其中,不过那个赶车的人对于后面的话却近乎无心,当江漓话音刚落,便说:“兄弟可知西市中一家名为济世堂的店铺?”
江漓熟悉逸江城的每一处,这个人口中的济世堂他却只有微弱的印象,几次在脑海中搜寻后,他说道:“济世堂正是在西市中一条最清冷的街上,此处已快从西市出去了,是个很僻静的地方。”
此时车马中传出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听其声音是女声,而且年龄应该不大,声音极具娇柔。那个车夫向着车帘里面说:“属下马上就找到了,请您再忍一忍。”
说完,车夫扔给江漓一锭银子,又说:“这是赏你的。”
江漓拿着银子,有些茫然不知,看一眼银子上的字符:大汉通宝,这确实是汉国的货币。连个车夫都如此豪奢,出手阔绰,真想不通里面的人是何等角色。他想了想莫不是王公贵戚,不过江漓也就是想一想,至于真的王公,他是丝毫未敢试想。
他只是从顾嵇那个老头的口中对汉国朝局略知一二,顾嵇曾经年轻时立志要以学识治平天下,进士及第后,得到擢拔,后来却屡屡遭到敌视,于是在朋党倾轧的浮沉中急流勇退。可是这一切并没有结束,就在顾嵇离开朝堂的几日后,依然暗中被敌手算计,生死难测之下,却时来运转,被当朝宰执徐知行与汉皇的第二子元王暗中搭救。
想到这里,刚才的车驾已经走开,此时江漓也向着西市走去,款步之间甚有一种轻快,嘴里也哼着顾嵇教授他的诗篇: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