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日光消失的时候,真正的寒冷才降临大地。白天随寒风纷飞的雪花,现在变作细细的冰粒,哗哗的打在粗麻布的帐篷上,溅起薄薄的冰雾,昭示着冰原非同一般的严寒。几处点燃的火堆在这严寒笼罩下,也燃烧的有气无力,一明一灭的没什么热量。甲士们都是三个一组,五个一伙,挤在帐篷内取暖。连一向耐寒的三头白罴,在挖开的雪洞中时不时发出不满的哼声。尤其苦了今晚守夜的甲士,他们不得不套上能找到的所有衣物来御寒,不停的活动手脚避免冻僵。
只有汉广的鼾声一如既往,伴着旁边某人的牙齿打颤声:“呼噜——咯咯咯……呼噜——咯咯咯……呼噜——咯咯咯……”,形成一首特别的催眠曲。
登升端坐在帐中,一手握蓍草【蓍(shī)草(cǎo),占卜用具】,一手执龟甲,默默演算。
黄昏时舒缓下来的寒风,在夜晚又凛冽起来,一阵打旋的夜风卷起粗麻布帐篷上草毡一角,抖落一大片冰花,飘飘洒洒。
帐内,卦象大凶。
老七柏舟睡的很轻,稍有异常的响动就醒了。此时他听到类似婴儿发出的声音隐约传来。队伍中一定没有谁会带着幼童,这冰冻的荒原连野兽的踪迹都没有,怎么会有婴儿?太古怪了。他悄悄的起身摸出帐篷,却看到三哥和四哥已经向发声处潜去。三人瞬间而至,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雪地上除了有些马蹄的痕迹,杂乱的绕向外围,其他别无所见。
登升和汉广多年形成的默契,根本不需要交流,一个飞身向前,跟随痕迹而去,另一个倒纵而回,扑向圈马的围帐。柏舟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跟着三哥。
这些马蹄印很散乱,而且数量忽多忽少,时断时续,大概沿着队伍露宿的凹地远远的兜了一个大圈,零零散散的向少咸山方向延伸,淹没于黑暗中。登升正对着这些痕迹出神时,汉广已经带了三头白罴和几十个甲士举着火把跟上来了。
“不是咱们的马,三哥。”汉广咋咋呼呼的喊道,“我把人都招呼起来了,三哥你说吧,往哪打,看我不把它们撕成八瓣……”
登升点点头,说道:“不是马。”
汉广一楞:“不是马?什么不是马?噢,这马蹄印不是马。啊?不是马是什么?”
柏舟也奇道:“那是什么?”
“北荒传说中的一种恶兽,其状如牛,其声如婴,人面,马足,呼为‘窫寙’【窫(yà)寙(yǔ),原为天神,被危和贰负所杀,黄帝救之,在昆仑山复活后化为食人怪兽,在陆地人面牛身马足,在弱水中则是龙首猫身】,形迹无着,最喜食人,只是……。”登升话未说完,突然从斜后方的夜色中冲出一大团暗红色的物体,大家一愣神的工夫,登升单手掐诀,快速向地面一指,众人和那团黑色物体之间瞬间立起一堵冰墙,护住众人。那团暗红色物体‘哐’的一声撞在冰墙上,冰墙碎裂,众人也已退开。
那暗红色物体在地上一滚,旋即立起,众人这才看清,果然是一头大牛的样子,浑身赤红,只是长了人的面目。
‘窫窳’似知面前众人厉害,不做停留,发出一阵类似婴儿的呼喝声,斜地里冲出,瞬间隐没在黑暗的夜色中。
几个甲士为一探究竟,随即冲了过去,登升连忙制止:“小心——!”话未落地,就见黑暗的夜色中探出两只利角,直直的插入一名跑在最前面甲士的前胸,然后‘唰’一下子又拖入黑暗中消失了。
汉广一皱眉:“这……难道是掩身的方术?”
登升摇摇头,只说:“不是。”然后双手掐诀,口中暗诵炎咒,汉广也在口中暗诵咒语,同时向四周抛出四只竹简,定好方位,令甲士分队依方位站定。登升炎咒诵毕,双掌一抵,分开时,已拉出一张火网,望空一抛,火网旋转起来,忽然罩下,像要卷住什么一样在四只竹简间往来追逐,隐隐有一团暗红的物体在四队甲士中来回穿梭,想要逃向远方,却像是被无形的边界困在其中,很快,火网就将‘窫窳’从夜色中烧出。‘窫窳’在雪地上翻滚跳跃,想要将火网甩掉,但那火网火势虽不大,却也不灭,‘嘶嘶’的灼烧声清晰传来。
汉广见火网将‘窫窳’烧的愈来愈弱,准备示意甲士上前拿住。却忽见夜色中雪光闪了两闪,那片火网赫然消散,一个人影从地上的‘窫窳’背后冒起,缓缓的踱步过来。
一瞬间,老七柏舟恐怕自己的眼睛花了,用力揉揉眼再看,虽然冰原的夜色很暗,但是在几只火把的映照下,人的面目形态还是可以看清的。前面慢慢踱来的人,那身形,那样貌,分明是五哥啊。
汉广也看的疑惑,不禁出声问道:“老五?我说你怎么在这里?”
雪地上本已烧的焦黑的‘窫窳’也再次立起,抖落身上的灰烬,一瘸一拐的跟在‘老五’身旁。
‘老五’在火把能照亮的的边缘处停了下来,时明时暗的面目无端的增加了一丝诡异。停了片刻,向众人一拱手,说道:“三哥,四哥,七弟,多日不见,焉何如此。”
四周的甲士也被惊到,疑惑声、好奇声纷纷响起。登升背负双手,悄悄在掌心画了道明目符,轻轻拍在眉间,缓缓说道:“观君之行,听君之声,是与五弟无异。但君声无韵,所行无迹,我虽看不出你的真身,但绝非五弟。”
柏舟却分辨不出,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询问,六哥怎么死的?五哥这段时间去哪里了?为什么赶去支援的甲士一个个都变成了冰坨?五哥为什么和‘窫寙’一起出现?……却不知从何问起。下意识的想跨前两步,却被四哥一把拽住,按在身后。
老四汉广‘嘿嘿’的笑了几声,从身后一名甲士手中接过一根火把,手指在火把前后虚点了几下,同时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说老五,这么多天没见了,也不来和四哥亲近亲近,站那么远做什么,别是有什么……”突然一撒手,手中的火把立刻飞向‘老五’。
‘老五’的身影立刻退到那只‘窫窳’的后面,抬手一指,夜色中出现一根手指粗的冰凌激射向火把,‘蓬’的一声,却被什么东西给隔开了,在火把近处碎掉。但随着‘老五’的手势,随后就有更多的冰凌从夜色中激射出来,纷纷射向在场众人,那头‘窫窳’围着‘老五’转了个圈,‘呵、啊’的叫着,也向众人扑来,同时周围的夜色中突然有大股的暗红色雾气涌出,将四周的夜色衬的更暗,随着‘呵啊、呵啊’的声音连续响起,从黑暗的夜色中一下扑出几十只‘窫窳’来……。季鲜只来得及大声喊出:“挥戈!”几十只恶兽已扑到身前,有几个甲士的青铜戈还没有挥出,就被‘窫窳’的尖角捅死或足蹄踩伤……,那些恶兽旋即一晃,又没入夜色中去。
不过此时,登升已经在旁边诵完一个冗长的咒语,随着双手点出,刚才汉广抛出的火把开始旋转,燃烧的火焰赫然变大,越烧越旺,越烧越旺,‘哔啵’一声,大蓬的火焰终于燃烧成一个模糊的脸庞,本来红色的火焰霎那变成金色的焰苗……。
那‘老五’不禁露出紧张的表情,双手挥动的更快,更多的冰凌射向火焰,口中却还镇定,说道:“不想三哥的方术精进如斯,竟能请来重黎真君助阵。”说话间已有三堵厚厚的雪墙从周围雪地上耸立而起,一圈一圈接连向那金色的火焰围堵过去。火焰中的模糊脸庞张嘴喷出一道金火,瞬间就贯穿三堵雪墙。但是雪墙并不坍塌,等那道金火一消,从被贯穿的雪墙孔洞中,吹进更加尖啸的寒风,刮的那金色焰苗一暗,几乎要熄灭的光景。
这边登升大叫一声,双手连连点出,可以看出登升在使出全身气血维持这个方术,于是金色火焰又复一旺,连火焰中面孔也清晰了几分,吐出更多的金火炙烧周围。有一只‘窫窳’被一头白罴巨掌一挥,不巧倒在金色火焰的范围,眨眼间就被烧的皮肉不存,形销骨立……。
但那些从夜色中突然扑出、旋即又消失在黑暗中的恶兽,再加上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冰凌,一般甲士很难抵挡,连三头白罴都受了一些伤,而闻讯而来支援的甲士更是徒增伤亡罢了。
汉广一脚踢开一只猛扑向登升的‘窫窳’,从腰间拉出一柄铜钺,挥钺砍碎三个射过来的冰凌,抖手抛出一支竹简,化为利刃将另一只恶兽钉了出去……抽空对着柏舟吼道:“老七,你傻楞什么,快来护住三哥。”
柏舟从见到五哥那一刻就呆住了,那声音,那容貌,那神态,那身形都没一点改变,真的是五哥啊。五哥、六哥和自己相处时间最多,感情也好,可是眼前的五哥却带着一大群恶兽攻击三哥和四哥,柏舟一时间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心想,也许是五哥受到什么蛊惑,要不要劝劝他呢?或者三哥可以点醒他也说不准。看那一大群恶兽都没有攻击自己,总是从身旁跳过,说明五哥还是记得自己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搅成一团麻。
其实柏舟心里明白三哥和四哥做的对,但是毕竟和五哥相处时间多,一时有些犹豫。直到听到汉广的大吼,柏舟这才看到越来越多的恶兽从夜色中突然出现,扑向三哥,一扑不中,又消失在夜色中,伺机再次扑出。汉广左支右绌,除了应付恶兽还有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冰凌。为了保护三哥登升行法,汉广已经被冰凌射伤几处。
柏舟甩甩脑袋,把那些不确定的想法甩开,提刀跃向三哥身边,正好抓住一只扑出的‘窫窳’来,将它的躯体一抡,挡住两道冰凌,用力一抛,砸中另一头扑出的恶兽,撞了个对翻,又将刀把一竖,磕碎迎面射来的又一道冰凌……。
柏舟的加入使四哥汉广大大的缓了一口气,他轻松的砍倒两头凶兽后,不顾身前射来的两根冰凌贯入右腿,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同时口中暗诵咒语,当空一抛,竹简随之化做一排木盾落下,将登升护的严严实实。然后汉广对柏舟咧嘴一乐,说句:“护好三哥。”纵身奔向‘老五’。
‘老五’见汉广跃来,手上略缓了一缓,扭头向旁一闪,身形隐去,两只恶兽从隐没处扑来,汉广不闪不避,并指在钺锋一抹,钺锋上闪起红彤彤的赤色毫光。
汉广大吼一声,持钺猛劈,竟将其中一只恶兽的头颈斩下,另一只也重伤坠地,但同时也失去了‘老五’的踪迹。汉广落地不停,再一次高高跃起,同时将食指指尖咬破,快速在掌中画了一道符咒,往上一指,咒符化做一道血痕,悬空而起,在空中兜了个圈,迎风往西北方飞去。而西北方忽然随风飘起密集的雪花,将那道血痕裹在其中。汉广只觉胸口一震,如受重击,不由的咳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同时,那团金色的火焰在登升的操控下,化做一道金光跟着汉广的血痕循迹而去,在雪花处忽然光华大盛,烧的‘噼啪’作响,远远传来一声惨呼,一个人影从空跌落,马上有寒风带着更多的飞雪连番盖下,阻挡金火的灼烧,有几只恶兽也不顾性命的扑向金火。
金色火焰在连番的压制下嘶嘶缩减,火势不由的渐渐黯淡。登升气喘吁吁,气血不继,不论他怎么催动,但是在连番不断的寒风、冰雪、恶兽的压制下,那团金色火焰终于摇摇欲灭。登升在火焰将灭之时,咬破舌尖,喷出一片血影,握拳大喝,最后的金色火焰化做万道金光射向四面八方,将空中的冰凌全部震碎。本来还在往来缠斗的七八只凶兽,像是得到什么召唤,忽然掉头遁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此时远处的山坡上,有两只体型硕大的老虎矗立在风雪中,一直远远观望着这边的战斗,一只白皮黑纹白爪,一只黑身黑纹白爪。是两种极为罕见的颜色,常见的老虎,大都是黄皮黑纹,而且体型远远没有这两只巨大。
观望许久,黑色老虎竟然口吐人言:“没想到北冥氏中竟有如此高手,首领,我们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白色老虎缓缓摇摇硕大的虎头,回道:“等下去,北冥氏会有更多高手,何况他们还掌握着十卷先天方术,而我族仅有一卷,又人丁稀少,还得不到中原部落的支持,不能再等了。”
黑色老虎低头一躬道:“那我再去安排安排,首领。”
一阵寒风荡起山坡上大片雪花,遮挡了视线,待到雪花消散,两只老虎已不见踪迹。
四周的夜色渐渐明朗起来,乍起的寒风也逐渐停止,冰原的清晨,迎来一道曙光。
检点此战,白罴军伤亡惨重,一半多的甲士非死即重伤,汉广身上有七八处冰凌贯入的伤口,连三头白罴都受了伤,其中一头还被冰凌射瞎了一只眼。
汉广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伤口,但是因为白罴受伤而暴跳如雷,用铜钺把死在地上的十多只恶兽又狠狠砍了一遍。
柏舟没有受伤,跟在登升后面帮忙,时不时的问问三哥:“昨晚是雪妖吗?”
“这些恶兽怎么能忽隐忽现?”
“咱们还去少咸山吗?”
“那人真的不是五哥?”诸如此类的问题。
登升一直紧皱着眉头,没有回答七弟的问题。只忙着用祝由术和药草精心治疗每一个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