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静二十八年,约公元前八百年。
春,三月。【周朝时历法处于观象授时阶段,定冬至所在的建子月为正月,此卷时间轴以周历为准】。
边春山是北方群山中的一座,地处温寒交接之处,此时虽是春日,但在边春山周边的荒原上,依旧是漫天呼啸的寒风,时不时裹扎着冻雨卷地而来。
本来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有人迹。
但在荒原一处背风的丘陵下,赫然有着十几排草毡麻布搭建的帐篷和草屋。中间几处帐篷尤其广大,竟是在冻丘内挖出一片洞窟与帐篷相连,其中一处帐篷内围坐了四个几岁到十几岁的孩童,他们面前是一位身材瘦长,须发花白的老者。
老者持藤杖,褐衣长袍,古朴的石台上摆放着先祖牌位,旁边是一捆厚厚的竹简,老者对一名男童吩咐道:“小羽,给先祖上香。”
北冥羽依言焚香,老者点点头,领众人对先祖牌位行礼毕,转身痰嗽一声说道:“今日乃是上巳节,正是轩辕黄帝生辰,汝等后辈修习武艺最少的也满经年,小羽和阿松演练方术也有一年了吧,该是获知我族使命的时候了。”
北冥羽和弟弟妹妹对视了下,起身肃立。
老者接着道:“上古之时,人无家国,与天下万物共存。人无利齿,无飞翼,孱弱不能自保,历经万年,得天神眷顾,终成万物之长。”
老者顿了一下:“然天有不知,地有万类,中间妖邪作祟,精怪为祸,恶兽横行,毒虫出没。黄帝建天下后,为保黎民,选拔了四位勇士出征四方,并传习先天方术一十一卷,旨在扫荡妖邪魑魅,食人精怪。四位勇士各带八百甲士,远出四方以守之。过百年,有水火之战,彼时四极废,九州裂,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天下大乱,黎民惨死。后得娲皇相助,补天平地,遣四族重立四极。又有舜帝流四凶于四裔。鲧禹治水后,铸九鼎以安天下。四族安守四方。我族乃少典之后,有熊之民,本姓公孙,自先祖受命之后,远出北地,号北冥氏,至今已有一千八百余年。汝等当谨记,昭传后代子孙。”
“是!”北冥羽等五人庄重答道,“公孙北冥,吾当谨记。”
随之老者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接着道:“尧舜治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夏商以来,大道即隐,天下为家,中国人口愈多、疆域愈大【文中所称‘中国’皆指人口聚集的中原地带】,而诸部族争斗不休,兵戈渐稠,皆欲得九鼎而承天命。唯四族承先人之教,不与中国诸部相争。直至武王定天下后,周天子与四族相约,不论中国如何天命更迭,诸侯争战,四族当以先祖受命为重,剪除妖邪魑魅,以保黎甿。”
老者说到此处,心中轻轻叹息一声,又朗声说道:“今之边春山,距中国已有三千里,皆是历代先辈之功。北望之地,尚有万里,四凶流毒未尽,魑魅未绝,先祖所传受命,不容更改,我族守望北荒,扫荡食人妖兽,卫护中国,予国予家皆为大事。汝等亦勤习武艺,熟练方术,期与汝等叔伯再拓北境!”
“是!大父【大父,古时对祖父的称呼】。”北冥羽等后辈忙起身一揖。
老者又对北冥羽招招手,说道:“小羽,来,今日也是你弱冠之日,可对先祖行冠礼。”
北冥羽恭恭敬敬的对着先祖牌位叩首三拜,听老者念过祝词,又对老者躬身行礼。
老者从袖中取出布冠一顶,郑重的戴在北冥羽头上,又从身后拿出一件麻布衣,示意北冥羽披在身上,略想了想道:“诗有云: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翙(huì),拟声词,鸟飞之声】,从今日起,你可字凤飞。”
“谢大父冠字。”北冥羽再一次叩首拜下。
(周朝姓氏分而为二,姓者,统其祖考之所出,百世而不变;氏者,别其子孙所自分,数世一变也;姓名之外,尚取字者,寓美意而明尊卑矣。)
与边春山行弱冠之礼的同时,往北方向一千多里地的某处地方,一支约两百人的队伍刚刚翻过敦薨山【敦(dūn)薨(hōng)山:古代山名,有说是今之新疆天山】,带头的三人尤为明显,他们的坐骑是三头巨大的白罴【罴(pí),古时熊的一种】,比之寻常的马熊要大出一倍,在冰原上缓缓前行。
没有人讲话,张嘴就能灌一嘴冰渣,所以都在低头默默的迎风行进。好在队伍前面的三头巨大白罴阻挡了不少凛冽的寒风,为队伍开辟出一条通道。
直至天色将晚,如刀的寒风总算在黄昏时渐渐舒缓下来,右边白罴上一位胖胖的圆脸汉子,仰头看了看天,又望了望前面,举袖遮住口鼻,偏头大声对坐在中间白罴上,一个大头瘦身的汉子说道:“三哥,天色已晚,前面还有六十里就是少咸山,我看今晚我们还是在这里盘算一下再走,毕竟大哥和二哥都是折在少咸山,小心一些好啊。”
“嗯好,四弟,”中间之人的大头微微点下,轻拍示意身下的白罴停下来,望着远方隐隐呈现的一处青色山峦,陷入沉思:‘……大哥二哥的身手是我们这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除了方术不如自己和老四,武技绝对要更胜一筹,带的二百甲士也是常年征战的好手,几十年来,从边春山到大小咸山,不知除去了多少食人的猛兽,杀人的毒虫,不想冬日里竟然在少咸山殉身,二百甲士只回来五个,还是因为被派出去周边哨探,躲过一劫……。’
“三哥,三哥!”胖胖的汉广【北冥江,字汉广】看三哥登升【北冥陟,字登升】半响无言,又喊了两声,就对左边的柏舟【北冥河,字柏舟】说道:“七弟,在这附近找块平稳背风的地方,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一下,三哥怕是又在冥想了。”
七弟柏舟不禁一笑,三哥从来都是少言寡语,动不动就神游天外,但是方术运用之妙,却无人能出其右,连阿父都赞,所以极利落的答应一声,带几个人去了。
汉广从白罴身上下来,回头问一位跟上来的甲士:“季鲜,还有稷米吗?”
季鲜摊摊手道:“早就没有了,只剩些麻籽,还有一点昆仑萍和玄木叶,一直没舍得吃。”
汉广又望了一眼不言不语的三哥,对季鲜说道:“带一队人去附近找些能吃的肉回来,把麻籽都煮了,今晚吃饱些,明天要到少咸山呢。”
季鲜也知少咸山之事,不言声便去了。
一队人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平缓凹地扎下帐篷,季鲜带人捕了不少赤鲑鱼回来,说附近没有找到大型野兽的踪迹。汉广抱怨说鱼肉没有大块的肉吃着过瘾。登升一如既往的在冥想。柏舟在帮忙用鱼喂白罴。
火堆上的陶鬲里【陶(táo)鬲(li),古炊器】,麻籽煮出的稀汤发着五谷的香味,对于这些常年栉风沐雨的人来说,是难得的美味。汉广一口气喝了三碗麻籽汤,抹抹嘴说道:“要是五弟和六弟还在,咱们怎么能没有稷米吃呢……”忽然想到老七柏舟就在身边,急忙闭上了嘴,偷偷瞄了一眼七弟。
柏舟沉默的喝着稀汤,他知道四哥不是有心的,论身手,他和五哥六哥比不上大哥二哥,论方术,比不上三哥四哥,所以他们哥三个没有独立带队征战,多是协助四个哥哥,做些运送补给,围剿支援的事。大哥二哥的骊捷军,有战车五乘,因队中有五十匹青黑色快马,据说是‘穆王八骏’中‘盗骊’的后代,是当今周天子赐与北冥氏族的,虽说不是日行万里,追风逐月,但是日行千里还是有的,所以骊捷军总是跑的很远;三哥四哥的白罴军,是因为队伍中有三头巨大的白罴,那是八年前四哥从长蛇口中救出来的幼兽,如今已长的巨大无比,力大无穷,暴烈无匹,寻常的毒虫猛兽见了只会闻风而逃,不敢与战。但是白罴军的行进不是很快。
所以,大多数的时候,五哥、六哥和自己都是兵分两路,两人带队去骊捷军驻地,另一个人去相对较近的白罴军。
这次因为骊捷军传回消息,发现大批食人恶兽,五哥和六哥带队支援去了。留柏舟自己给白罴军运送补给。
谁料想,五哥六哥一去再无消息,柏舟在三哥四哥队伍中等了许久,等来的是骊捷军巡哨的五人带来大哥二哥殉身的消息。于是白罴军整装进发少咸山,走了一个月,行进到边水河畔的时候,又发现支援的一众甲士全部暴尸荒野,冻成了冰坨,五哥失踪,六哥惨死。
一转眼,七兄弟只剩三人。
路上这一个多月,三哥登升始终没参详明白,什么样的恶兽能灭掉骊捷军二百甲士,还得能追上日行千里的良驹。回来的五人,已经被反复问了十几遍具体情形,叔全就是骊捷军巡哨的五人小队长,幸免遇难。叔全说是大哥头天晚上就派他带人出去巡哨,看少咸山周边是否还有其他恶兽的痕迹,第二天到约定地点会齐,结果叔全他们第二天在约定地点,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赶忙寻到营地,才发现山前山后两处扎营地都成了坟场,幸好五人留下了五匹良驹,叔全他们只取了大哥二哥的尸骸和短刀,快马急回报信。
叔全将他们一路如何追踪恶兽痕迹,如何确定少咸山是巢穴,当晚出外巡哨未见异常,第二日如何发现异常,寻到扎营地的情形,如何找到大哥二哥的尸体讲的详详细细,但是三哥登升,四哥汉广等几个人参详来,参详去,还是推断不出原因。
四哥汉广见柏舟不出声,猜他和老五老六相处的多,怕是心结还在,搓搓手安慰道:“七弟,别怪我,我也想五弟、六弟,四哥这次豁出这条命也要把这个仇报了,你看着吧。”
柏舟忙说:“四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不明白五哥和六哥遇到了什么,况且五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汉广拍拍身边卧着的那头巨大白罴,说道:“管它遇到什么,等咱们逮住,管把它撕成八瓣。不是我吹,咱这白罴绝对是北冥氏受命以来,最强战兽。”
“莫胡诌——”前面石头上一直沉默冥想的三哥登升忽然冒出一句。
汉广和柏舟都楞了一下,然后看到三哥登升从石头上溜下来,瘦削的身形顶着硕大的脑袋,一摇一晃就坐到两人对面。
“刚才,你胡诌。”登升认真的看了一眼汉广。
汉广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三哥,你说这汤糊了吗?我觉的没有啊。”
老七柏舟知道三哥登升研究先天方术,对族中历代记载的事情也知道的比较多,又难得开口,赶紧说道:“三哥,你给我们讲讲吧。”
周边几个亲近的甲士见北冥陟要开口,也都围了过来。
三哥登升说道:“十一卷先天方术里,《五虫》卷中有一节《灵兽》篇里记载,先祖时,曾有‘螣军’【螣(tèng),神蛇也】,乃是役使会飞的大蛇。后又有‘赑军’【赑(bì),又名霸下,似龟,古之灵兽】是传说中龙的后代。此二者,皆强于罴百倍不止。”
汉广翻翻眼不言声,脸上全是不信的表情。
柏舟点点头道:“龙的后代当然厉害了,”却不见登升再讲,不禁催促道:“然后呢?”
登升一摊手:“没有了。”
“啊?”汉广和柏舟对望一眼,“这样就讲完了?”
登升很认真的点点头。
汉广不满的嘟囔着:“我还以为十一卷天书上有什么精彩的故事呢,不过是干巴巴一句话呀,这么多年谁见过什么飞蛇啊飞龙啊,别是瞎编的吧,为了自吹自擂?明个我也说这三头白罴能飞,怎么着?有谁还特意跑来看看?笑话,过百十年是不是也会传成灵兽啦?我看那几篇神兽、灵兽、妖兽、恶兽什么的,怕都是胡乱编造的,我都懒的看,还是《形法》卷和《五行》卷靠得住。”
登升偏着头想了想,说道:“远古之说,或许有夸大的部分,但古卷上既然有记载,自然是存在过的,现在虽然没见到,不一定没有,毕竟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这一方世间,而且此事年代久远,我们不知备细罢了。”
柏舟问道:“三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次会遇到不寻常的东西?”
登升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柏舟即紧张又兴奋的接着问:“会不会是阿父说的‘雪妖’?”
汉广眯着眼撇撇嘴,说道:“拉倒吧,老头儿也是听他大父讲的,两百多年来有谁见过?可能是误传夸大也说不定,噢?”
登升摇摇头,说道:“‘雪妖’之事,历代先祖留下的兽皮卷和竹简上均有记载,不可否认。只是描述中面目不一,无人能识,但善控冰雪,能掌百兽是无异的。”
柏舟莫名的紧张起来,接着问道:“那……那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登升又出神的望向北方那处隐约的山峦,其实远处的青色山峦已经隐没在夜色中,完全看不到了。
汉广一仰脖又喝完一碗麻籽汤,抹抹嘴说道:“什么怎么办,老七,四哥就一句话,管它什么,统统撕成八瓣。你要听三哥说的,一定是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果然听到三哥登升缓缓说道:“谨慎对待,小心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