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海以东三百里的地方，有座山叫做翠山，山顶上长满茂密的棕树，山下到处是竹林，向阳的地方，到处是黄金和玉石；背阴的地方，有许多旄牛啊，羚羊啊和香獐兽。老氓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里。一别六十年，终于又回到故土了。
老氓在山下就早早的吹响了陶埙【陶埙，古代流行的闭口吹奏乐器】，许久，山上一片静寂，没有任何回应。“奇怪？怎么族中现在这样懈怠了？”老氓急匆匆的进到山中，原本整洁的山路变的破败不堪，覆盖了一层枯枝和败叶，有些地方的玉石被山泉冲开，几个原本做瞭望平台的地方已完全坍塌，“莫不是族中出了什么事吧？”
一片倒塌的寨墙，原本联成片的草屋，只剩几个黑黝黝的石洞，没有任何活人的踪迹，老氓的闯入，只惊起十几只双头四足的鸓鸟【鸓(lěi)鸟，古代传说中一种像鹊的小鸟，有两只头四只脚，羽毛红黑色】，飞到旁边的棕树上，眨动着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
若不是看到一处石壁上刻有金天氏的标记，老氓真怀疑自己时间太久回错了地方。面对这一切，老氓是百思不得其解，虽说氏族从丢失了《风雷》卷后，一蹶不振，当时的族长因受伤很快不治，后继的几任族长全部心思都花在挽回氏族声誉上，不断的派人察访，族中人丁日渐稀少，粮草不继，但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族中空无一人吧。况且之前每隔五六年，就会有族中子弟传递消息，最近这次也不过才六年多些没通消息，怎么可能整个氏族都消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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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氓摸不清头脑的时候，北冥两兄弟回到了边春山，将狄女和赢娃托付给三婶娘照顾，将天子赐物交付氏族，向七叔族长回报了两人弱冠之旅的一路行程，尤其重点讲述了遇到金天氓前辈的详细过程。
北冥河听的很仔细，他年少时曾经跟着阿父和哥哥们见过金天氓前辈，接任族长后，对四族的事情知道也更多，查看了凤飞和峻极带回来的竹简，上面用籀文写着：‘无所来，无所终，如天地之呼吸，如日月之长叹’，‘身无形，照无影，绕指千重柔，须臾万里行’。
北冥河沉思片刻，说道：“小羽，你和阿崧俱已成年，族中的事情多知道些好，来，背我到后山的钟鼎石室去。”
兄弟两人背起七叔族长，直奔山上的钟鼎石室而去。到了之后，北冥河却不让进，指着旁边一条陡峭的小路说道：“从这边走，上山。”凤飞和峻极抬头看看眼前的所谓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天梯，只在坚硬的土石上，隔段距离有几处勉强落脚的凹陷，凹陷处的有野草倔强的生长着，看来不常有人走过。在平缓的边春山上，这样的陡峭山路极为罕见，一直延伸向山尖。
北冥羽紧紧腰带，把北冥河背好，堂弟北冥崧当先而行，寻找妥当的落脚地，一路翻转纵跃，费了半个时辰，终于来到边春山的最高处。
山尖的地方不大，不过是一处斜坡，还散落着不少积雪，向阳处有一土洞，洞前颇为平整，放着接雨水的石槽，一棵亭亭如盖的傂桃树长在洞前，树上蹲坐一只满身斑纹的猿猴，闭眼假寐。
北冥河示意凤飞把他放下来，拄着藤杖，艰难的挪向土洞前，拒绝北冥兄弟的搀扶，并要求两人和自己一样恭敬的拜在洞前，朗声说道：“侄儿阿河求见世父【古汉语，即大伯父】。”
许久，土洞中都没有动静，反而是树上的猿猴“嘎嘎”的笑起来。凤飞和峻极都很疑惑，他们听说过氏族中大父那辈有个世祖父还在，不过据说早已老迈的不能识人，难道七叔族长拜见的是他吗？
“侄儿阿河求见世父！”北冥河又大声说了一遍。
土洞中才有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出现洞口，树上的猿猴马上跳下来，乖巧的钻到洞中身影的身旁。那洞中身影右手扶着猿猴的头部，慢慢的踱步出来。
雪白的头发和胡须，皱纹满布的脸庞，步履蹒跚，不过老人身板依旧挺的笔直，声音浑厚低沉：“你们是谁？”
北冥河跌坐在地上，将手中藤杖高高举起，对老人说：“世父，我是阿河啊。”
老人端详了一会藤杖，似有所悟：“哦，阿宗啊，你又来看我了……。”
北冥河知道世父已经老迈不能识人，也不争辩，用手一指凤飞和峻极，对世父说道：“世父，这两位侄孙是族中刚满弱冠之年的北冥羽和北冥崧，远行归来，一并来看望您的。”
凤飞和峻极急忙上前一步，同声施礼道：“世祖父。”
老人睁了睁浑浊的双眼，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那里，面上毫无表情，反而是蹲坐旁边的那只猿猴‘嘎嘎’笑着，冲兄弟两个挤眉弄眼的做鬼脸。
北冥崧年少天性，手中已摸出一枚文石，屈指一弹，直射猿猴肩头。
那猿猴口中笑声不停，一只后爪抬起，准确无误的捏住射来的文石，冲北冥崧一呲牙，又将那枚文石直丢过来，速度飞快，破空声急。
这下峻极有些躲闪不及，眼见就要被文石射伤，幸亏北冥河手疾眼快，挥杖打掉。北冥崧吐吐舌头，心说好厉害，世祖父身边的一只猿猴就如此厉害。
北冥河回头轻喝一声：“阿崧，不要放肆！此兽名曰幽鴳【幽(yōu)鴳(yan)，传说中白面黑颊形似猿猴而身有斑纹的异兽，狡智善笑】，乃世父所养，不是寻常之物。”
峻极老老实实的垂手答道：“是，七叔族长。”
北冥河又对凤飞说道：“小羽，把那两支竹简拿出来给世祖父看看。”
凤飞依言掏出竹简，未及言声，忽见老人原本浑浊空洞的双眼内精光爆闪，一改迟缓的动作，原本按着幽鴳头部的右手往后一拨，迅捷无比的跨前两步，伸手就抢凤飞手中的竹简。
那边幽鴳被拨的在地上连滚两个跟头，撞在洞边。这边凤飞事出突然，惊讶未做反应，被老人劈手夺过竹简，抬脚大力踢飞。老人抓住两支竹简反手抛给北冥河，回首叫到：“小氓，你快走！务必将此物带回，这里我来应付！”
北冥河懵懵懂懂的接到两支竹简，心中也是惊讶万分：‘世父如何对两支竹简做此反应？’说时迟，那时快，被踢飞出去的凤飞收摄心神，腰腿用力，翻身保持平衡，可惜山顶面积较小，此时身子已飞出悬崖之外……，峻极眼见凤飞被踢出悬崖，正着急时，手边被递来一长根树枝，峻极想也没想，将树枝举向凤飞，凤飞伸手握住，两边用力一扯，稳稳的重新落回刚才站立的地方。峻极回头，才发现树枝竟然是那只幽鴳所递。
老人莫名其妙的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浑浊的双眼望向面前的凤飞和峻极兄弟俩，重复低声问道：“哎，你们是谁？”
凤飞和峻极对望一眼，诧异的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老人身后的北冥河喊了一声：“世父，”又追问了一句，“世父可是想起什么？”
老人闭上双眼，迟缓的转身，右手虚按，寻找着幽鴳。那只幽鴳机灵的很，滋溜一下钻到老人身旁，用头顶着老人的右手。老人和幽鴳再次步履阑珊的走向洞内，只丢下一句：“我累了，阿宗，不要打扰我清修。”
北冥河和凤飞、峻极目送老人进入洞内，无奈的下山。路上峻极忍不住问道：“七叔族长，我听阿父讲过有个世祖父，却不知道这样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北冥河趴在凤飞背上，眼望着山顶答道：“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接任族长前我只知道山顶住着世父，不过阿父不许我们上去看望，接任族长后，我才知道，世父名为北冥樘。”
“啊？”凤飞和峻极大吃一惊，差点从天梯上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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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山上，老氓颓废的坐在一块山石上发呆，远处飞来一只鸓鸟，围着老氓盘旋飞舞，最后竟然直接落在老氓的肩头，用两只毛茸茸的鸟头蹭着老氓的面颊。老氓没有动手驱赶，心想怎么这只鸓鸟一点也不怕人，不像其他鸓鸟一见到人，就四散飞的远远的。自己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见到的是满目疮痍，人迹皆无的景象，心中油然而生的凄凉，本是心情低落。现在有这么一只可爱的小鸟，迎接自己，安慰自己，使老氓尘封已久的童心逐渐被萌化，他想喂点什么给这只小鸓鸟，结果在身上摸了半天，除了几根兽骨，草药，其他什么也没有。老氓抱歉的抚着小鸓鸟的羽毛，说不清是在安慰自己孤寂的心情，还是安抚自己的歉意。
鸓鸟从老氓的肩头跳到手臂，两只毛茸茸的小脑袋转动着，四只萌动的眼睛眨呀眨，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叽叽喳喳的叫着，向西南方向不住盘旋，一下飞回老氓的肩头，一下又飞在半空盘旋，那样子，好像在催促老氓一样。
愣了半晌，老氓似有所悟，试探着跟随这只鸓鸟朝西南方向寻去。果然，一里外的山坳处，有个隐蔽的角落，一处用棕树枝叶搭建的小小窝棚依山壁而建，上面还搭了个小小的鸟窝，看的出来是由人搭建的。那只鸓鸟飞到鸟窝里，对着老氓叽叽喳喳的叫着。窝棚里很小，地上铺着大片的棕树叶，已经腐烂，露出的地面上刻着什么符号……。
老氓赶紧扒开腐烂的树叶，这才看清是氏族中表示迁徙的符号，下面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箭头，指向西南。“噢？举族迁走了？遇到什么变故吗？”老氓自言自语的说着，“幸亏这只可爱的小鸟，往西南方向的话，应该可以找到吧。”
西部群山，共有七十七座，绵延一万七千五百余里，因西荒多有旱魃，所以大多座山脉都是荒芜贫瘠，风沙肆虐。越往西去，草木越少，恐怕饮水都会成问题。
老氓此刻也不着急了，就在山中寻些充饥的野果，山中的旄牛和香獐许是久未见到人的缘故，看见老氓也不逃散，反而傻傻的站着，只有羚羊较为机警，不等老氓发现，早已逃之夭夭。
老氓轻易的捕到一头香獐兽，用其皮做了一个大大的水囊，肉烤成肉干，不过按传统将獐兽头埋进土里，大凡鸟兽禽畜，头颅皆为魂灵寄所，人不能食，需埋于土石之下，以安魂魄。
又选了一头健壮的旄牛，用香草引诱，充作脚力。多采野果，泉水灌满水囊，三天后，老氓收拾行装，牵着一头旄牛，带上那只不怕人的鸓鸟，一同踏上西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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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一千五百余里的地方，有座鹿台山，又称白玉山，因山中多产白玉，而且质地上乘。相传两百年前，穆天子西巡时，曾在此山中寻得两块绝佳的白圭玉璧，赠于西王母，得赴瑶池盛宴，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此时，山中景象大有不同，山中新修出一条山路，全部用银石铺就，山腰处立起一块丈高的白玉碑，刻着金天氏的标记。后面不远是土石垒成的房屋叠栋连片，上有斗拱木檐，盖以五色陶瓦，颇有气势。庭院中以白玉铺地，移栽花木。来往之人具是青壮男子，白衣素裳，以白纱裹腰，前垂黄色蔽膝，个个神情庄重，往来匆匆。
殿堂之中，一男子虽也是白衣素裳，但身前配的是朱色蔽膝，与众不同。此刻他正在责问面前两人：“派往京城的人回来没有？”
“禀族长，还没有。”一瘦长的男子恭敬的答道。
“那派在西荒的信使呢？”族长大人的语气表示他很不满意。
另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有些惶恐，急忙回道：“禀族长，又加派了一批信使赶往西荒，估计……估计很快就能联系上了……。”
“哼！”族长一甩袖子，怒气冲冲的说道：“一点小事拖拖拉拉都办不好，你们俩的长老职是怎么当的？别忘了，还有两个叔父辈的高人在外面呢。”
瘦长的男子阴恻恻的答道：“族长放心，这两年来，凡是依附前族长的，都已经杀了！再说这里离翠山有不止千里路，叔父辈再厉害，也不可能找来。即使找来，以族长现在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
族长大人一摆手，说道：“我不是怕，毕竟是一家人，只是年纪大了，脑中都是旧观念，若不是为了氏族大业，我和哥哥如何会担此大任？罢了，罢了，派些精细人去看看，莫不要出什么差错。”
未等两人应诺，只听殿外脚步声急，一人气力不济，跌入殿中，身上白衣被途中行色染成灰衣，跌倒后元自一手高举一卷竹简，口中高呼：“族长大人，信！大长老的信！”
千等万等，终于盼来，族长不由大喜，接过瘦长长老转交的竹简，展开一瞧，上面是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和细纹，不禁会心一笑。挥手道：“你们下去吧，金天亮传信有功，带他下去领赏。”说完，族长随即带竹简回到卧房，关上房门，从草席下摸出两片龟甲，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籀文，这是金天氏族现任族长金天羲与兄长金天和商定的办法，可保往来消息机密。当下，金天羲对比龟甲籀文，观看兄长来信：
“一别经年，弟可安好？兄在京城，每月夜独坐，常思故土之情。然氏族兴衰，皆在我辈，兄不敢一日轻心矣。
遥想先祖一脉，本为白帝之后，今屈居西荒，令吾等叹息。所幸周人失道，礼乐崩坏，今又强讨四夷，致使国蔽民疲，此千载之机也。兄于京城，忍权贵之辱，负千斤之重；弟在鹿台，担弑亲之名，肩复族之业，个中辛劳，岂能尽为旁人所知？
若论计谋狡诈，察人辩色，弟不如我，
若论武技方术，纵横疆场，兄不及你。
今幸你我二人同心，大事将成，若得九州之地，当与弟共享。
另言：近申伯之子祸乱朝纲，大司马不日身陨，又欲除去西垂大夫，弟可做外合，广收西戎势力，以候中国有变。
书不尽言，兄字。”
金天羲放下竹简，心中五味杂陈。兄长金天和相貌虽丑，却自幼胸怀大志，自诩少昊之后，长叹氏族凋零，族长无能。五年前撺掇自己一起谋害了病卧在床的前任族长，又用权谋手段助自己取代伯父成为新的族长，力主全族搬离翠山，而后远赴京城，入僚太宰府邸。自己对这个兄长是又敬又怕，一方面是相信兄长金天和描绘的氏族兴盛，复统天下的计划，另一方面，对兄长的阴谋诡诈感到恐惧。
“若得九州之地，当与弟共享。”信中之言犹在眼前，金天羲摇摇头，心想，真有那一日，让于兄长罢了，只愿自己在这山中隐居，卧白玉而眠。遂提笔写下回信：
“弟于鹿台，未尝一日不念兄长。兄长之忧，正是弟之忧也；兄长之谋，弟当从之。一切行事，将以兄长为马首，若得氏族兴盛，威加海内之时，弟愿归鹿台，伴白玉而歌，天下之事，唯兄决之。”
停笔，想想，金天羲又在后面加上几句：“
观鹿台之美玉兮，则洁白而无瑕。
想君子之美德兮，唯玉不去身。
吾意之钟情山林兮，伴白玉而歌。
愿天下和美兮，安享太平。
弟羲，顿首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