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于谨扣下嘉敏,始终是个大问题,但是城里到处都是人,萧南能做的事,就海了去了。
于谨这样吩咐,到底是欲擒故纵,还是别有深意,一时嘉敏和萧南心里都转过千百个念头,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路虽然彼此相安无事,但要说萧南已经哄得于谨完全信了他,起码萧南是万万不肯信的。
嘉敏当时目色惊惶。萧南摸摸她的鬓发说:“我很快就回来。”嘉敏犹自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于谨轻咳了一声:“殿下莫非是不信我?”
萧南笑道:“子玉兄说笑了。”扯开嘉敏的手,就出了门。
于谨回头瞧了嘉敏一眼,嘉敏不由自主退了半步。于谨上前闭了门,慢悠悠踱步过来,忽然笑道:“三娘子像是很怕我?”
嘉敏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能含混应道:“之前……于、于少将军对我误解颇深。”
“哦?”于谨挑一挑眉,饶有兴致地道,“我误解了些什么,三娘子可以和我说说么?”
嘉敏心道能说的上次都已经说过了,不能说的如今也不能说,他冒着萧南给他使坏的风险放他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虽然并不清楚萧南如何糊弄住于谨——这一路他们也没捞到多少单独说话的机会,只能凭直觉行事——但是也知道,于谨做出南下的决定,多半和萧南脱不了干系。前世萧南最后能够南下成功,是因为在军中有巨大的威望,之所以在军中能够有这样深厚的根基,是因为南平王父子给了他机会。
而南平王父子之所以会给他机会……
鬼使神差,嘉敏忽然记起前世死前听到苏仲雪说的最后三个字:“因为你……”
“三娘子不知道么,”见嘉敏久久不肯开口,于谨忽又道,“宋王殿下也想要南归,三娘子不知道么?”
嘉敏瞧了他一眼,心里有了计较:“挑拨离间这一招,于少将军就不必往我身上使了。”
于谨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是跌坐在床上:“挑拨离间?我先前只道三娘子也是个聪明人。”
嘉敏沉默片刻,等于谨笑完了,方才幽幽地道:“我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如今扮的是个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和萧南私奔的痴心人,要那么聪明做什么。嘉敏在心里暗暗地想:萧南想南归,不用他来提醒,这普天之下,恐怕都找不到比她更清楚的人了。
于谨被她这话噎得一呆——他之前也听说过三娘子的笑话,只是后来几次打交道,嘉敏的狡猾都出乎意料,倒教他忘了,那些话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于谨并不觉得气馁,俗话说疑心生暗鬼,只要播下这颗种子,她用情越深,到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就痛得越苦,到时候——不怕她不来找他。
只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三娘子也进宋王府做过客。”
嘉敏进宋王府,是被羽林郎追捕的那一夜,闻言不由警惕地道:“于少将军要说什么?”
“我在想,”于谨悠然道,“三娘子既然进过宋王府,难道没有见到宋王私下养的那个……绝色美人?”
苏仲雪么,嘉敏面上微微变色。
于谨察言观色,只道得计,要再开口挑拨几句,忽然外间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宋大郎、宋大郎!”——入住客栈,于谨与萧南对外假称兄弟,姓宋,宋是萧南的爵号,也算是于谨的恶趣味了。
于谨“当”地抽出腰刀,猫腰走至门后,喝道:“什么人!”
“是我,小二!”外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热情得近乎谄媚,“给大郎送水来了!”
送水?于谨心头疑云大起:“我没叫水!”
小二解释说道:“……是二郎叫送的,二郎命小人先给大郎送,待他回来,再送一份,说是连日舟车劳顿,需热水沐浴解乏。”
“我……”于谨刚要说“不用”,门外小二又滔滔不绝往下说道:“……二郎已经付过钱了,大郎莫要生气,二郎也是一番好意,体恤大郎一路辛苦,二郎说,万一大郎不喜,就先放着,等他回来用。”
还真是考虑周到,体贴入微。
于谨被这一连串“大郎”、“二郎”、“用”和“不用”的冲得有些头昏,回头瞧了嘉敏一眼,嘉敏眉心深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谨想一想,潜行至窗边。客栈里的窗纸并不太厚,午间日光又透,于谨轻易就能看出来,门外确实只有两个人,挑着热水和浴桶。这两人身量都不高,矮小,瘦弱,战斗力应该不强。
没准还真是小二。
于谨在心里想,萧南虽然也逃过难,到底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世家子,瞧他在洛阳的排场,平日里起居用膳,身边怕没十七八个伺候的,比寻常人讲究也不奇怪。他原是想拒绝,但是自那日逃出皇宫,之后逃出洛阳,于谨已经有近三个月,不曾舒舒服服洗一次热水浴了。
那些富贵时候寻常的东西,到落难,都成奢望。
所以不提犹自可,一旦想起,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忽然就都痒了起来,痒得全身不得劲,不如……不就是洗个热水浴么,能费什么功夫,横竖、横竖元三娘还在他手里,跑不了。
一念及此,于谨忍不住再回头看了眼嘉敏,意料之外的,发现嘉敏面上竟大有惊慌之色,触到他的目光,连连摇头,像是唯恐摇头他也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又是摆手,又是作口型道:“不要!”
——即便是沐浴,他也定然不会放她出去,有多尴尬,嘉敏简直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要命!萧南这是什么意思!
于谨也猜到了嘉敏的顾虑,却忽然生出促狭的心思:他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把元家姐妹弄回家去,伺候枕席。只是后来接二连三的变故,逃命要紧。再后来无意中碰到私奔的元三娘和萧南,明知道自己家破人亡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却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心里积郁也不是一日两日。这时候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怎么舍得不出了心头这口气。一时收了刀,刀尖对外,拢进袖中,笑着开门道:“进来罢。”
“不要!”嘉敏几乎是尖叫了。
门外两个小二听得里间有女子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进门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果然是客栈小二装扮,脚步、举止间也没有什么出奇。于谨心里多少松了口气,指点他们放下浴桶和热水,小二殷勤,嘴里不住问:“……打来还要点什么么?”
“不用。”于谨简洁地回答,见两个小二还磨磨蹭蹭,贼眉鼠眼不断瞟向已经退到角落的嘉敏,忽然就反应过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角子丢过去,喝道:“快走!”两人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客人万福”退了出去。
嘉敏原先也道萧南弄了这么两个人来,多少有些弯弯道道,谁知是如假包换两个真小二,不由大大失望了一回。
于谨关了门,腰刀架在浴桶上,抽了腰带,向嘉敏走过来。
嘉敏吃惊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哆哆嗦嗦把话说出口:“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元三娘子猜不出来么?”
于谨笑了起来,扬一扬手里的腰带。嘉敏苍白着面孔,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抓住之前萧南从袖子里递过来的匕首。于樱雪的匕首。心里早把那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送浴桶又送热水的萧南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在想什么!难不成暗示她行刺于谨?拜托了,就凭她连于樱雪都打不过的战斗力!
“哟,”于谨笑得越发开心,“我还真当三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呢。”
嘉敏倒是想嘴硬,可惜形势比人强。她自重生之后,已经很得“识时务”三个字的精髓。当时就苦笑道:“让于少将军看笑话了,我自来胆小,不是一日两日,怕的东西,也不是一件两件。”
“是嘛,”于谨笑道,“其实三娘子想多了。三娘子是宋王殿下的禁脔,我可不敢教你叠床铺被——怕宋王殿下和我拼命呢。”
明明浴桶和热水都是萧南使人送来,方才元三娘想必也听清楚了。不管萧南什么意思,于谨想,不管是他考虑不周,没想到嘉敏处境尴尬,还是有别的什么暗示,他就不信,元三娘心里能舒服到哪里去。
果然,嘉敏涨红了脸,只是咬住唇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