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郎心里是崩溃的。
她之前怎么和他说的?说重阳佳节,正好欢娱;又与他说,龙门山上有个销金窟,问他要不要同去。他当时听了心里就是一口血:那是好人家女孩儿去的地方吗?就算他是个男人,他也有名节的好不好!
亏他之前还因为九娘成亲没格外给她下帖心怀歉疚。
又手头正多事,当时便拂袖而去。
整日的心神不宁。
人无法准确地知道哪个地方藏了一粒沙,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眼看着天光暗下去,登高的人们陆续回城,就仿佛倦鸟知返,才猛地记起来。
他与她之间,全无约束。他不去找她的那些时候,他原是不能过问。
然而九娘成亲那晚,他记得她的发丝飘过他的脸。画舫漂在江上,像是会顺水而下,沧海余生。
当然并没有。深夜里抵死缠绵,到次日见了光,便如冰消雪融,他脱口第一句是:“今儿上朝要晚了。”
她闻言骇笑。
这样的两个人,哪里有什么余生可言。
然而知道是一回事,身体不听使唤上山来是另外一回事——这个骗子!明明只是来赏菊饮酒,却说得这般暧昧。他心里知道那多半是女子伎俩,却还是上了当;明明是上当,却不觉松了口气。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更尴尬的事吗?
她就算是找人喝酒,找谁不好,非得找兰陵!这个与他订过亲,又与他妻子关系密切的女人!
李十一郎当时是想转身就走——只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走,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来。
双姝于月下,一个清如兰,一个娇艳如玫瑰。他站得远,便不能听清楚她们在唧唧咕咕些什么。只隐隐闻到酒香。那酒还是他给她弄来的,李十一郎忿忿地想。却不是叫她与别人分享。
后来便见她酒力不支,连站都站不稳了。
偏兰陵一眼看到了他,还问:“李尚书是来接郑娘子下山吗?”
李十一郎心里迅速攒起了第二口血:周城那个大嘴巴!他在他娘子面前还能有点隐私吗?他心里恼恨至极,面上却还能不动声色——至少他自己觉得不动声色,他说:“公主想多了,我不过是……路过。”
话出口,他也想给自己一嘴巴:兰陵有这么好骗?
嘉敏忍住笑——她是知道她这位前任未婚夫有点狷介。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当初劝过竹苓,不值得。然而那也不是她说了算的事。她自己不要命,他发誓说不会续娶,然而如果他违誓,她又能怎样?
她说道:“原来是这样。李尚书要去哪里赶快去吧,夜色深了,我也要回房了。”
李十一郎眼睁睁看着嘉敏没事人一般起身,略理了理妆,举步要走。
“公主!”他叫了一声,看住瘫软在地上,不晓人事的郑笑薇。
“李尚书还有事?”
“郑娘子——”
“郑娘子自有婢子在,尚书郎不必担心。”嘉敏笑盈盈地,脚下不停。李十一郎从前不知道她这么促狭——多半是被周城带坏的,他心里想。嘉敏忽又住了脚步:“这两日,李尚书那里有新消息吗?”
“不会比公主那里更新了。”他没好气地道。周大将军给他娘子的私信一向走急报。况这才几日。他心里也牙疼周城那笔字——他不信他写给他娘子会比写给他的好看。又全无文采可言。
嘉敏因笑了一笑,最后举杯与他致意:“今儿重阳,尚书郎安康——郑娘子就留给尚书郎了。”
李十一郎:……
待嘉敏走了,影子都看不见了,李十一郎方才过去。郑笑薇醉得厉害,嘴里嘟囔的话,连他都听不明白。他扶她起来,她便像是根抽了骨头的柳条儿,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婢子都躲得远远的。
那人却嘻嘻笑问:“你……你是哪个?”
李十一郎沉着脸不说话。
那人贴在他怀里,使劲嗅了嗅:“……尚、尚书郎?”
一时又笑道:“才……才不会。”他才不会来,她模模糊糊地想,她觉得有人在亲她,只是这时候,她也不知道是谁。
嘉敏次日一早就下了山,也没有去与郑家姐妹道别。她猜郑笑薇多半昨晚就被带走了。
待回了城,让周琛送十七娘回家:“不许再与十七娘说胡话!”她这样交代。周琛看着车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似喜还嗔。
重阳过去几日,也再没有收到前线来信。九月十七是她生日,因虚岁二十,算整日子。昭诩召她进宫,谢云然好生给她操办了。又赏了她食邑、庄子、屏风、金银用具、绫罗绸缎。她猜昭诩是有些歉疚。
玉郎出来给她贺寿,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合手为礼,煞是可爱。
嘉言也有礼送进京里;昭询和小胡郎君的礼是太后给备的,昭询很记挂周城,上赶着问:“大将军几时回京?”
小胡郎君含着糖果,还只会鹦鹉学舌。
到夜间放了烟花,歌舞升平。嘉敏心里想,不知道是不是战事吃紧。向来她生日,他都是看重的。虽然送的礼未必每次都合心意。因又添了担心。上次来信还很轻松,只抱怨一路饮食干涩难咽,又很想念她。
晚上也没有回府,就住在宫里——她一向是住嘉言宫里。闹了整日,也有些倦乏。沾枕头就睡了。
她知道她这会儿是在梦里。梦与醒的界限是十分清晰,梦里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曲莲不在,姽婳也不在,她环视四周,脚下泥泞,湿了土地的不是水,是血。这像是战场。她自洛阳城破,上战场的次数虽然不多,也见识过,倒不十分害怕,只是诧异地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听见号角的声音,人如潮水,然而梦里浓雾弥漫,她知道有人,都是人,就是看不真切,看不真切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断有人倒下,她却被推着往前走,她像是在找什么。
是找人吗?她想。
这里到处都是人,如何找得到。她须得去到高地,城墙,或者山头,或者了望台上……她举目四望,视野一时清晰起来。那人分明是很远,她却看得清清楚楚,她张嘴要喊,不知道为什么喊不出来。是两国开战了,他御驾亲征吗?她心里想。她心里乱得很。如果萧南来了,那她燕朝领兵的该是谁——
那该是个很重要的人,她模模糊糊地想,扭头去找将旗,人太多了,一层一层垒在面前,她的目光怎么都穿不过去。
“怎么三娘见了我,一句话都没有?”那人分明离她很远,但是一开口,就像是在她身边——是她到了他身边,她站在城墙上,城下旌旗如林。这是哪里,她想,她怎么会在他的旗下?她是被俘了吗?
他像是能猜出她的心思:“你是我娘子,自然该在我旗下。”
“不……”她混乱地,只能说出这一个字,不,她不是他的娘子,苏仲雪才是。她……他该休了她。
“说什么傻话,”他笑吟吟地走近来,已经是很近了,她想要退,背后就是城墙,粗粝的棱角抵在她的腰上,“她哪里能和三娘比,她不过是个贵妃,三娘你是我的结发妻子——”他伸手支住墙,欺压下来。
“不、不是这样的……”她拼命地往后仰,想要躲开他,“我、我已经成亲了……”
“我们早就成亲了。”
“不、不是你……”她推他,“不是你——”
“那是谁?”
“是、是……”他的姓氏涌到嘴边,只是吐不出来。
“没有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是不是,”萧南抚她的面容,“我就知道娘子不过是与我置气,好了我知道是我错了,娘子听话,与我回去吧。”
他很专注地凝望她,她便恍惚觉得他说的没有错,她就是恼了他,恼他待她冷淡,恼他心里只有苏仲雪,恼他与袖表姐……于是臆想出有这么一个人,他冲她笑,他待她好,他眼里心里就只有她一个——
哪里有这样的人呢,她仓皇地想,哪里有这个人呢。
而萧南已经吻上她,他撬开她的唇,她的齿,攫住她的舌尖,逗弄她,吮吸她,将她腔子里最后一口气都占为己有,她呼吸不过来,便不得不依附于他,他揽住她的腰,手如游鱼,滑进她的衣底——
“不要……”她无力地推拒他。
她想要哀求他,只是找不到理由。她是他的娘子,他是她的夫君,那么亲热也是理所当然。但是、但是她明明记得、记得有那么一个人——
“三娘想的是他吗?”萧南忽然停下来,推着她转了个身,望向城墙外头,浓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将旗在日色下,旗上的字慢慢露出来,她看得清楚,那是个“周”字:“周郎!”她叫了一声,是的是周郎。
“他和你什么关系,他是要过你,还是娶过你?”那人在耳边逼问。
她忽然又犹豫起来,她恍惚记得,他是把她养在东柏堂里,他没有碰过她,他有很多姬妾,哪个都不好惹。
“你说,他是不是要过你?”他又问了一声。
她越发慌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和她没有关系,她想,她想了许久的那个人,却原来与她毫无关系。
“他要是碰过你,我就杀了他!”他咬牙切齿,声音冰冷。
“不……他没有——”
“迟了。”她看见他冷笑,就仿佛眉目里蒙了一层霜,他手里突然多了弓箭,却环抱住她,拉起她的手,左手握住弓,右手拉开弓弦,她拼命不想放手,他便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开她。
那箭飞了出去。
他还隔了老远,特别远,但是眉目在阳光里,就仿佛他们初见——他也看见她了,他像是十分困惑,也像是不解,他说:“娘子不要我了吗?”也许她看到的就只是口型。因为隔了太远了。
而箭笔直地飞了出去,笔直地,插进他的心口。
他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啊——”
“公主、公主?”有人轻轻摇她,“公主醒醒!”
嘉敏吃力地睁开眼睛,眼皮沉得像石头。
“公主做噩梦了吗?全是汗。”姽婳的声音。她像是在给她擦汗。
“好烫!”曲莲却惊叫了一声,“快、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