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把韩舒提到兄长面前,周城没有下马,却捏紧了手中长鞭。
韩舒在周琛那里已经哭过一场,这会儿看见表哥苍白的脸色,心里就是一慌。在重逢之前,她其实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礼遇。是因为没有想过,才有那样的勇气——她知道从前她母亲拒他婚姻,她想也许他们会辱骂她,虐待她,她都能忍了,这样,她才能劫走他的未婚妻,而理直气壮。
但是不是那样的。
根本就不是那样的,表姐待她好得就像她的母亲,表哥也和气,和气到她几乎不能相信他是贺兰娘子口中那个杀人如麻的将军——直到这时候,她在他眼睛里看到怒气,方才隐隐地信了。
他可能会杀了她。
像是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吩咐左右:“带她回洛阳,交给陛下。”声音还是哑的。他就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亦没有再多一个字给她,她想她完了,天子不会饶她。“表哥!”她哀求道。
但是立刻被提起,很快的,人很快地向后退去。
“阿兄不多问她几句?”周琛问。
周城停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他:“她说带走三娘的是吴主的人?”
周琛道:“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说——”
“恐怕人已经上船了。”
“什么?”
南边缺马,萧南绝不会试图在骑兵上与他一较短长。他会丢下韩舒,当然是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他不怕她泄露他的行踪,丢下她,还可以让他为难——无论如何,她总是他的至亲。
杀了她,或于心不忍,不杀,便是昭诩与他之间的刺。
之所以有株连这种制度出现,就是为了提醒世人,你犯法,被治罪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有你的亲友,你的邻居,你爱的人。
嘉敏觉得渴:“水……”她呻吟。
甘甜的水打湿她的唇,然后畅快地流进她的喉。像是有人摸了摸她的额,惊呼:“怎么这么热!”
这声音好生耳熟,她想。她集中不起精神来,整个人都像是晃晃荡荡,晃晃荡荡悬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但是这个人对她友善,她心里清楚。她喂她进食进水温柔细致,不像韩舒……倒像是惯于服侍的。
她不知道是谁,但是那不妨碍她断断续续地问:“这是……哪里?”
她像是回答了她,但是那声音过于渺远,她听不分明,她想她是又要昏过去了。这些天她都在昏迷与半昏迷中。表姐费这么大劲拿下她,大约是想折磨她,看她如她当初凄惨——恐怕也不能如愿了。
也许是到此为止了,她想。
上天给她机会重新来过,她没有能够救回父亲,但是至少她救下了哥哥。她重活一次的执念在此,如今心愿已了,兴许上天要收回她的机会了。
那也没有什么……她断断续续地想,那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除了没有与嘉言道别,也没有与周城……云梦山上,她以为他死了的时候她就这样想过,如果那时候他真死了,那才真真不甘心。
如今……至少他知道了她的心。
可怜他盼了那么久,也没有娶到她,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她迷迷糊糊地,也不能够确定“早知道如此”,她又能怎样,却恍惚那人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喊:“三娘、三娘!”
“周、周郎?”她努力想要喊出来,只是不得力,轻得像是风,出口就散了。
那人扶她起来,止不住皱眉:“怎么烧成这样?”
有人诚惶诚恐回答道:“上船时候就这样了……怕是受了凉,又水土不服。”
“大夫呢?”
“大夫……”那人越发慌张起来,“请了大夫,却说船上药材不全。”
“哐当!”有什么摔碎在地上,“素娘,我让你来接三娘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是、是……陛下,陛下恕罪。”
“出去!”
脚步声渐渐就远了。
嘉敏听不清楚,听清楚也想不明白,“陛下”两个字却是懂的,她迷迷糊糊问:“哥哥也来了吗?”
那人没有回答。侍儿打水进来,他放她躺下去,就听得她闷哼一声,那人目光落在她右臂上,他迟疑了片刻,卷起袖,就看见雪白的手臂上横七竖八许多道血痕,是包扎过了,却还没有结痂。
那人……他想,就不该留她活着。
亦多少后悔,该让人早点接手,兴许就不至于烧成这个样子,双颊滚烫,人都糊涂了,都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
“三娘……”他试着凑近去再喊了一声。
她像是忽然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住他笑。他心中待要一喜,她竟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周郎。”
这两个字却是清晰的。
他觉得胸口被猛地撞了一下。
或者是有只手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呼吸不过来。以至于过了许久他才能够拉开她:“是我,三娘你看清楚,是我……”嘉敏歪着头,一头青丝都散在枕上。她不明白周城为什么要推开她。
但是很快的,他俯身下来,吻住她的唇。
她亦不似从前拒绝。
她这样热烈的回应,他心里如刀割一般。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把他当成了别人。她在与别人亲热,兴许他们之前就这么亲热过,他用力吮吸她的舌尖,他感觉到她身体柔软,娇喘如兰。
他猛地放开她,她尤不知道缘故,软软呢喃道:“周——”
他按住她不肯安分的手,厉声道:“三娘你看我是谁!”
嘉敏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这是梦里还是醒着。多半也是梦里,她像是看到了萧南,他怎么会来她梦里,是因为她要死了吗?她这时候想起,她当初离开的时候,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说:“你答应我,要活着。”她活不了啦,所以他来怪他食言么?
“你看我是谁!”他再说了一遍。
嘉敏想要抬手来抚过他的脸,她想和他说声对不起,但是她动不了。人在梦里总是这样,并不能顺利控制自己的肢体。
“三娘……”
“殿下……”她模模糊糊地想,又觉得不对,兴许该喊他“陛下”了。
萧南这才稍稍气平,他低头再吻了她一下,他听见她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是要死了对吗……”
“胡说!”萧南道,“有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死。”
“这里……这是哪里?”
“我们在船上,正顺流而下,再过得几日,就到金陵了。”
“金陵”两个字触发了她心里最深处的恐惧,她的脸色刷的白了一下,“金陵……”她呻吟道,“不、我不去……我不去金陵。”
“为什么不去?”那人道,“你是我娘子,我在金陵,你当然也该在金陵。当初我放你走,是因为你父仇未报,兄长生死不知,如今你仇也报了,兄长也登基为天子,还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他说得又急又快,嘉敏人还迷糊着,并不能字字都听真切,只反复听着“金陵”两个字,又害怕又委屈,低声道:“不、我不去……周郎救我……”
萧南:……
“是我,三娘。”
“我从前就死在那里……”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害怕“金陵”两个字,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从前死在那里,是不是这次还会这样?她觉得冷,又觉得热,冷一阵热一阵,那些风重新又刮了进来,像刀子一样的风。他就算是要杀她,也用不着这样,那么冷、那么远的路……她想他一定是很恨她,所以才这样折磨她……周郎会救她吧,她想,这一次,他会赶得及救她吧。
她战栗得厉害,萧南不得不抱住她。他知道她神志已经模糊了,他就是再气恼,也只是气了自己。船到金陵,还须三日,他贴着她的脸,只觉滚烫,要烧退不下去,就是人不死,恐怕也废了。
他终于叹了口气,吩咐下去:“靠岸。”
金陵,宝云殿。
“苏贵妃、苏贵妃!”内侍苦着脸道,“陛下说这几日不见,是怕过了病给贵妃……”
“我不怕!”
“贵妃、贵妃您不能——”
帐幕“刷”地被拉开,帐中男子一骨碌坐起来,俊眉修目,却并非她熟悉的那张脸。他讪讪道:“贵妃娘娘——”
“元十七,你好大胆子!”苏仲雪怒道。
元十七郎苦着脸道:“贵妃恕罪……”
“我问你,陛下人呢?”
“贵妃恕罪……”元十七郎再说了一遍。
“他是不是去了洛阳?”
元十七郎不响。
“我问你,他是不是去了洛阳?”苏仲雪咆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