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舒未尝不知道自己对不住表哥表姐,只是这个话从这个女人嘴里说出来,只能让她愤恨更深。
如果不是她,她何至于此!
她原是已经成亲,有了吴主那样的良人,却为了报仇,生生勾上她表哥。那人不肯放手,却逼了她来——想到痛处,韩舒倒转刀柄,对着嘉敏后颈就是一下。嘉敏闷哼了一声昏了过去。
韩舒尤不解恨,举刀要刺,比划半晌,到底不敢。真要就这么弄死了,恐怕、怕就是贺兰娘子也不会饶她。便只在手臂上又划了三五刀,登时血流不止。嘉敏痛极醒过来,又痛晕了过去。
马车在驰道上飞奔。
周琛脑袋里“嗡”了一声,完了,他想。他兄长跟天子出城祭天,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韩舒常去公主府他是知道的,却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胆子。劫持长公主——却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他阿兄。真要为了他阿兄,当初舅母拒婚就该闹出来了,到今儿……如果说是眼热如今他阿兄出息了,那也该知道,这事儿一出,天子不会轻饶——就是他阿兄也不会饶她。
周琛心里七七八八乱响了一阵,额上密密都是汗,到终于冷下来,一面打发了人去城外送信,一面点了人马追出城去。
消息前后脚送到昭诩和周城手里。昭诩只看了一眼,热血刷地都上了头,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
周城眼前一黑,耳边竟“嗡嗡嗡”响了半晌。他原可以躲开,但是他没有。他模模糊糊听到昭诩的声音,旁人劝阻的声音,然后是段韶的声音——到这时候才清晰起来:“……求陛下容大将军将功赎罪。”
段韶跪下去,边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唯他还站着。
昭诩的面色越发阴沉:“没有大将军,朕就找不回长公主了吗?”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把这句话挤出来。他的表妹、他的未婚妻劫走了他妹子,他还要仰仗他去找她——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没有!
段韶看了一眼,他二舅还失魂落魄地站着,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身陷的危机。底下人都不作声,谁知道大将军家里那个表妹怎么回事,都说是与大将军有过婚约,兴许就是大将军毁约,引来红颜一怒呢?
这是桃花劫啊。
都寻思这等风流事,大将军不出手,难道让他们出手?况且,谁又敢肯定这不是大将军的主意。
有人甚至已经开始脑补长公主剽悍,大将军惧内,又不忍背约,不得已出此下策——不然呢?一个远道而来、寄人篱下的小娘子,在洛阳城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就不错了,还敢劫人?还劫的长公主!吓!谁给的胆子?谁做的接应,在大将军眼皮子底下当真能进行得这样天衣无缝?
这等家务事——是天子家务事,也是大将军家务事,哪里是他们这些外臣敢插手。
昭诩又气又急,后悔当初怎么就轻信了三娘的话,没把那个女人当回事。如果当时先解决了她,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还有周家那起子帮凶——没有他们,三娘怎么会被劫!
他是恨不得脱了这身衮服自个儿追出去——然而他知道不能。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些人,正要开口分派,就听得有人说道:“我——我去找她。”声音都是嘶哑的。
是周城,他像是终于醒过神来。
昭诩一愣,怒道:“找不到她你也不要回来了!”
周城“嗯”了一声,目光已经静了下来:“二郎和安统领已经追了出去,沿途留有记号;二郎说今儿阿舒出府,到公主府外就打发车夫回府取东西,如此,她出城的马车与车夫都并非我府中人……”
他停了一会儿:“阿舒不会无缘无故起这等心思,她与我是至亲,在别处不可能得到比我这里更多的好处,除非是受人要挟;我阿舅过世早,膝下就只有他们兄妹,阿舒说舅母与表哥都已经没了,如今想来,多半是假——或者是阿舒已经成亲,有人拿住了她的夫君与孩儿。”
——别人不知道,他却听嘉敏说过韩舒前世是成过亲,虽然并不会知道她成亲的确切时候,但是这时候想来,未尝没有可能。
他语速极快,基本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昭诩听了片刻,也知道他是在推测嘉敏下落。对于韩舒,确实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因情不自禁问道:“谁会要挟她?谁与三娘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或者是吴主。”周城先说了一句。
吴使徐陵在洛阳停留两月之久,前日终于拿到萧南的回信,回避了迎立三娘为后的条件,双方敲定合约,已经离开洛阳,启程回国。但是如果他们走得慢,三娘这里走得快,刚刚好能对得上。
因他们已经离城,更让昭诩和周城相信,先前一系列小动作不过是为了离间。如今看来,离间是真,他想要三娘也不假,他用离间这个动作掩盖了带走三娘这个目的。而昭诩却不可能因此撕破面皮,问责于他——说到底,萧南与兰陵公主成亲,是南平王做主。兰陵公主已经出阁,昭诩作为燕国天子,纵然能判她与任何人和离,却没有办法判到吴国的君主头上去。
昭诩听到这句话,心里百味俱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落在萧南手里固然是三娘所不愿,他也不舍,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却听周城又道:“但是安统领说三娘受了伤,如果是吴主所使,必不至于、不至于……”他怎么舍得伤她,当初他们离开青州的时候,他恨到那个地步,也最终垂下箭尖。
“那还有谁?”昭诩茫然,在他心里,他妹子永远人畜无害,怎么会有人恨她?
周城低声道:“陛下还记得咸阳王妃吗?”
昭诩心中一凛,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句话:“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在长安,是陆将军宠妾。”周城言简意赅结束了他的猜测。没有其他人了,没有其他人敢冒这样大的风险,也没有其他人,敢同时得罪他和昭诩,“请陛下下旨封锁沿途口岸,扣留平原君——我和二郎俱要出京,烦劳二叔坐镇我府中调度。豆奴随司空回府。阿韶随我追人。”
一干人还在晕头转向中,周城已经上马,绝尘而去。
昭诩微出了口气。这小子虽然可气可恨,总算对三娘真心。只是再看底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又不觉气恼起来。
嘉敏昏昏沉沉,不知道走了几日几夜,没多少清醒的时候,更休说套话劝话的机会了。她知道前头贺兰初袖落在周城手里,很吃了些苦头,如今她要落到她手里,恐怕少不得受辱。心里着实有些惧意。
她身体原不甚强健,此番受凉又受伤,再兼之以惊惧,一路也不曾好生安歇,渐渐地就发起热来。
韩舒只道她睡得踏实,便不在意。
离城已经是第五天,换了七八趟车,车夫也屡屡易人。韩舒往外看时,并不能分辨东西。她是直接被送到离洛阳城只有二十里的地方。她不认得路。从前总有人带着她,或者是她兄长,或者是薛郎。
车猛地一停,韩舒急问:“出什么事了?”
“请韩娘子下车。”
韩舒一怔:“就……到了吗?”她记得她被送过来的时候,在路上足足走了有七八天,那还是日夜不停地骑马。
“请韩娘子下车。”那车夫掀开车帘,笑吟吟地道。
韩舒看了嘉敏一眼,她被她绑了个结实,在昏睡着:“那她呢?”
“她就不须娘子多操心了。”
“那不成!”韩舒叫了一声,在见到她兄长和薛郎之前,谁都休想从她手里拿走这个女人——她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车夫却笑道:“这就由不得韩娘子了。”
“什、什么——”韩舒问出这句话,便觉得手软脚软,人不由自主地顺着车壁往下溜,手中的刀也啷当落地。
那车夫毫不怜惜地将她拉出来,掷在地上:“贺兰娘子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指望着我家陛下出人出力,替她劫到公主,她怎么不想想——”他笑了一下,蹲下身来,对惊恐万分的韩舒说道,“陛下原是想将你送到长安,自个儿与你们主子说去,后来一想,还是不能这样便宜了你——”
“你、你……你待怎样?”韩舒怎么样也想不到,说好了来接应自己的车夫,什么时候被无声无息换成了吴主的人。吴主要兰陵公主,用她的兄长和夫君胁迫她,但是他不知道——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至少她以为他是不知道,她的兄长和夫君早就被贺兰娘子救出来了。她要她用兰陵公主换他们。
然而如今看来,恐怕吴主一开始就没有上当。
他们都是大有权势之人,勾心斗角,却将她这种无关之人卷入到其中。韩舒心里又是恨又是惧,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吗?”那车夫笑道,“我打算送韩娘子去驿站。”
“不——”韩舒惊叫起来,送她去驿站,她就会被表哥找到——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