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不会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很多年以后,那些人都没了,所有人都没了,曾经只手遮天的南平王,后来权倾天下的汝南王,一步之遥失去皇位的汝南王世子,以及她可怜的妹子,都没了。
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长安城里。
新朝建都长安,以洛阳为东都,如今皇位上那位,可笑,竟然是兰陵公主当初的驸马——元家与天下最后的关系。
后来他也死了。
她还活着——一个历经三朝的老人。
新人们已经成长起来,很快就再没有人记得那些混乱的日子。新人眼里一切都是好的,蓬勃的,热闹的,充满生机的。整个世界朝着更好的未来奔去。人皆说盛世将至。是的盛世终于到来,在她垂垂老去的时候。
时光终于静止了,终于不再裹挟着她、裹挟着她身边的那些人在洪流里翻滚。他们已经翻滚不起来。
杏子熟的时候,她坐在树下,身边是个才留头的丫头,她叫她“婆婆”,实则她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她很爱来看她,听她说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那听起来多么荒唐,沦落风尘的歌妓,却为位高权重的少年宰相所宠爱,他专宠她一人,以至于身边全无防护,让刺客乘虚而入——他死了。
“……她一定长得很美吧。”小姑娘眼睛里全是憧憬。
她笑了。
她们姐妹当然不丑,但是美?如果她们足够美貌的话,在孙源府上的那几年,总该有人愿意带走她们,收为姬妾,但是并没有。她们那时候已经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朵花,开到了最后的韶光。
穷途末路,绝处逢生。
嘉媛过了几年好日子,汝南王世子很宠她,给她讨了个公主头衔,也并没有带回家里去,许是家里人太多了。见过嘉媛的人反而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宠他,连她的夫君崔括都与她闲话:“五娘却不是绝色。”
她当时回答说:“或如大将军专宠兰陵。”
——那时候兰陵已经死了。因为长得像兰陵而被收入汝南王府的锦瑟与赵郡王私通,据传大将军震怒,赵郡王莫名其妙就没了,锦瑟也被逐出王府。好在汝南王世子使力,再嫁了范阳卢氏。
嘉媛过得好,她过得也不坏,但要说烦恼——人活着就有烦恼。她前夫是嫡子,所以并不觉得,如今嫁了庶子,方才知道家族中种种倾轧。做庶子的如何种种不如人——便是在清河崔氏这样的大家族。
越是大家族,越是藏了无数的魑魅魍魉,扫都扫不干净的龌龊。
她妹子受汝南王宠爱,男人还给三分颜面,妯娌出自名门,却是瞧不上她们这等妖艳贱货——要真妖艳也就罢了,明明已经徐娘半老,不得不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窘迫有之,心酸亦有。
崔括亦使尽了浑身解数讨世子欢心——男人谄媚起来,种种丑态,更甚于女子。
然而汝南王世子面前最得意的还不是他,而是他的叔叔崔季舒。
这其实不难理解,崔季舒有才干,性情诙谐,也放得下身段,说得不好听,就是拍马屁也比他拍得雅致。他娶了她,这是多大牺牲,然而崔季舒不过穿了官服,递上名刺,一句“前来拜见公主”就盖过了他。
崔括很嫉恨他。
嘉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周洋那条船,也许是很久以前,总之她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
他借她们姐妹的手在汝南王世子身边安插了刺客。后来世人都说,是嘉媛安排了这一切,她埋伏在汝南王世子身边,为孙源报仇——孙源死在世子手上。当时确实有奴仆为主人报仇的传统,但是孙源何德何能。
她们姐妹亦并非生来的奴婢。
她也是过了很久方才得知这个真相,从崔括偶尔的失言中。在那之前,她甚至也一度疑心过嘉媛。
那时候嘉媛早就没了,世子死后她就自尽了。冯翊长公主因此很高兴,嘉她“贞烈”。然而还是没有允许她给世子陪葬。对她来说,那都不重要。她只想嘉媛活着。她们姐妹相依为命了太长久的时光。
她觉得她全部的力气在那一刻被抽空了。
崔括没有写休书给她,那真是太奇怪的一件事。他仅仅只是纳了几个妾。她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明白了。周洋是个十分古怪的人,他杀了他的兄长,却迁怒于当初背叛他兄长的人。那些当初为他出谋划策的人里,也就只有崔括得到了善终——他死得早,也死得好,周洋没来得及杀他。她后来想,也许对于弑兄这件事,周洋并非没有悔意,没有愧意。他念旧,崔括不过是投其所好。
崔括的风光到他死亡为止。他死之后,他的儿子崔达杀妻西逃——崔达不是她的儿子,是崔括前妻所留。周洋做主,将汝南王世子的女儿嫁给他。汝南王世子的女儿虽然自幼失怙,却是周洋跟前最得宠的公主。
皇后寿辰,公主进宫贺寿。周洋问可有人待她不好,她提到崔达有个宠爱的婢子。周洋听闻,屈身莅临崔府,进到后宅,叫了人来见,亲自提刀砍了歌姬的脑袋,提着脑袋就出去了,一路都是血。
她想他是疯了。
周洋死后,他的长子被迫退位,而后死得不明不白。长广王谋得了皇位,然而朝政越发败坏。当然这和她毫无关系,作为崔达的嫡母,她被罚入宫中为婢——这时候已经再没有人记得她是元家的女儿。
宫中豪奢得像一场狂欢。
又过了几年,那时候她已经开始生白发。她几乎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那些皇后与贵妃争宠,天子退位为太上皇,又几人自称天子和她毫无关系,一直到——洛阳陷落,新的主人复姓慕容。
她们被迁往长安。
她并不知道她那时候见到的长安,与她后来见到的长安不一样。她那时候见到的长安已经初具规模,渐渐有了京都气象。那不同于洛阳的奢靡,亦不同于洛阳繁丽——长安是个规规矩矩的城市,却又有着游侠儿的豪迈。
她想念洛阳,想着想着也就不想了。
她被发配给越国公府作洗衣婢。她起初不知道越国公是什么人。过了很久,久到她自己也不存希望了,方才听说越国公姓元。
洛阳城里的元十七郎并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那时候洛阳的宗室太多了,显赫的,富贵的,俊美的,风流的,博学的。她不记得元十七郎的样子,却还是奋力地将自己的姓氏报了上去,她是元家的女儿。
最终她还是指望能得到这个姓氏的庇护。
“……南平王?”座上紫金冠的男子已经很老了,嘉欣不敢抬头,他是她的主人,她怕他半晌的迟疑之后会来一句“南平王是谁”。
侍立他身边的少年笑吟吟地说:“……是武敬皇后的父亲么?这么说,你是武敬皇后的姐妹?你抬头来,让孤看看。”
“武、武敬皇后?”她呆呆地,不知道是何许人也。
“殿下不可造次。”越国公及时出声,替她解了围,“兰陵公主过世之后,先帝追封她为武敬皇后。”
原来是她。她呆呆地想,他竟然追封了她皇后。多可笑。兰陵走的那天她去街头看了,原本要喊嘉媛一起,嘉媛不肯,嘉媛说:“她如今不好,于你我又有什么好处。”她当时回答:“她便是好,于你我也没有好处。”
她死了有近三十年了,还有人记得她;她多活了三十年,却已经无人记得。她心中恻恻。越国公却已经想了起来:“……原来是十九娘。”
“当真是武敬皇后的姐妹么?”那少年孜孜地追问,“他们都说武敬皇后生得天姿国色。”
“哪有这回事,”越国公失笑,“十九娘会画么?”
嘉欣哪里会画,然而她不敢失去这个机会,只得硬着头皮道:“……会是会的,只是画得不好。”
越国公道:“如今你也老了,既是在我府中,就没有个让你为奴为婢的道理。你去西苑静养吧。晋王好奇,你要得了闲,就将兰陵公主画给他看。”他没有问她还有没有亲人,是知道她没有。
他也听得出她话里的勉强,并不真相信她擅画,另遣了画师教她。她画了很多张,起初是在画像,后来她发现她画的不过是往昔的时光,笔墨之间,仿佛有时光迅速地、迅速地往后退,那时候的洛阳,春光正好。
“武敬皇后……啊不兰陵公主就长这样啊。”晋王轻佻地说,话音里许许失望。她看着他,她看得出,这个少年的眉眼里,有宋王的影子。
她当初在洛阳时候,曾经远远见过他。